暖春。
青玉壇下層光照明媚,日頭如焰。
“長老!”丹芷長老座下弟子元勿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長老門前,雙手一拱行禮。
“何事慌張,且進來說。”歐陽少恭正於案前抄寫一本醫書,聽得元勿聲音,也不抬頭,淡淡說道。
“長老,那尹公子又……”
“又怎麼樣啊?”元勿話還未說完,一隻手就重重搭在了他肩膀上,一把頗為挑釁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元勿厭惡地皺了皺眉。
“千觴!”聽到此人聲音,少恭方才抬頭,面露欣喜之色,忙從案前站了起來,“怎的要來也不遣人知會一聲。”
“這人不是來知會你了嗎?”被稱作“千觴”的男子挑了挑眉毛,“只是要等他,我不耐煩,怕等不及。”
少恭眼含笑意,略搖了搖頭,看向元勿:“你且下去吧。”
“長老……”元勿還想說什麼,但看長老喜悅模樣,也不好多言,只得略一躬身退下。
千觴往門框上一倚,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人:“少恭可好?”
“千觴前來,豈有不好。”少恭一笑,上前去攜了千觴的手,引向客座,著他坐下。
似是有無數話要講,卻一句還未能出口,忽然想到,叫來屋內伺候的小廝:“元齊,你去將我房里那紅木雕的小案擺到上層琴台去,記住要放琴對面,放近一些;還有,叫後院花園值勤的弟子去樹下,把我埋的那壇陳年花雕取來也放過去;對了,還有,丹房的柜中有瑾娘送我的一隻青花瓷燒的缶,你問元勿他知道放在何處,一併拿去;最後再去向武肅長老討一隻玉觴來,便是平時他請我飲酒我所用的那隻,他自然知道在哪裡;對了對了,莫忘記再去向膳房的弟子吩咐好,備一碟花生,一碟滷肉,一碟切好的燻鶏,再一碟辣腌的蘿蔔,這些千觴喜歡,備好了也放去案上,其它再弄些什麽小菜隨意就好。可聽清楚了?”
那小廝聽得頭都大了,苦著臉,戰戰兢兢地低頭道:“長老……那個……您能再說一遍嗎……弟子,弟子一時記不得這許多……”
歐陽少恭眨了眨眼,轉頭看看千觴,對方已是笑得前仰後合,自己也不由得“噗”一聲笑出來,無奈只好再細細與那小廝又說了一遍。小廝這才出了門去。
千觴雙手向案上一撐,張大嘴巴故作訝異:“我尹千觴可真是好大面子啊!這一來,話都還沒來得及說,丹芷長老就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吩咐座下弟子,等我走了之後,他們不知道怎麼恨我呢!”
“千觴取笑我了。”少恭訕笑著搖搖頭,“是我太啰嗦了,若是招人恨,也一定是我不是你。”
“少恭還是老樣子,這話不說便不說了,一旦碰上想說的事,可是幾大車都兜不住你。”千觴忍不住摸摸鼻子。
“你此來便是取笑在下來的?”少恭瞇了瞇眼,佯裝微慍,卻裝不下去,笑得恨不能趴在桌上。
小廝出了房,一拐彎便撞上了元勿,立刻苦不堪言地向他問詢:“元勿師兄,這位爺是什麽人啊?老天啊,我在丹芷長老房裡伺候了一年多了,他吩咐我的話把這一年加起來都不如剛才的多。”
元勿頗有幾分同情地看著他:“這位自然不一樣,一般人又怎麼知道青玉壇的具體所在?這位尹公子和長老是至交好友,長老自年少時便與他認識,當初他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聽說是長老在外時救過他一命,帶來了青玉壇休養,還在青玉壇住過一段時日。武肅長老也識得他。只是他神出鬼沒的,常年不出現,每每一來,丹芷長老都是任他行事,二人喝酒彈琴,秉燭夜話,一聊就能聊上幾天幾夜呢。”
“原來是丹芷長老的世交好友,那也難怪。”小廝撓了撓頭,“只是……若是聊上個幾天幾夜,那可苦了我了,不敢有一時一刻不在一旁伺候啊。”
元勿沉默片刻,對他說:“向武肅長老討玉觴之事,我去就好,武肅長老對此人頗有不滿,你去討怕你誤事。你且去準備其他的吧。另外,他們既然是要去琴台,丹芷長老在琴台之時,素來不喜歡有人打擾,你將長老要的東西備齊了就行,不必在旁伺候了。”
“說的也是……”其實這小廝還很想打聽打聽,武肅長老是為何對此人不滿,剛想開口就被元勿瞪了一眼,生生壓回肚子里了,“那我去了,多謝元勿師兄了。”
元勿看那小廝走遠,心下又是一嘆——青玉壇現在危機重重,內憂外患,長老又不是不知道,怎麼還敢逆著武肅長老的意思,這般我行我素,此時又不比往年,也該收斂一些才是啊……
坐到紅木案前,千觴不與少恭客氣,已是一把拎起了那罎花雕酒,想往面前缶中倒滿,卻半路停下,盯住那缶,然後將酒罎放下。
“奇怪,什麽新鮮物事,倒能讓千觴把酒都放到一邊不管了?”少恭笑眼看他。
千觴不以為忤,端起面前那隻青花瓷燒製的缶來,在眼前細細端詳,忍不住嘖嘖讚嘆:“我在各處見慣了陶製、瓦製的缶器,倒是第一次用這瓷做的缶,當真雅得很!想來要跟少恭一起喝酒,不雅都不行啊。”
“這是我一位好友所贈,出自名窯,紋理細緻,煞是好看。她說,聽聞我有位極愛酒的朋友,又是極為灑脫之人。以缶飲酒自古以來大氣豪爽,卻難得用瓷燒製如此雅致,不如贈予我收藏,平日用作擺設也添光彩,又能方便我那位愛極了酒的朋友,不至每次來我處都要用些小氣的器皿。”
“嘖嘖,少恭這可當真交的是好朋友!不光知你,尚且知我啊!”千觴大笑著拍起手來,忽然眼光流轉,盯住少恭,“少恭,你都是如何跟你的朋友們說我的?”
少恭躲開他目光,狡獪一笑:“千觴不如猜猜看?”
“你的心思豈是我能猜得到的!”千觴搖搖頭,拎起酒罎,倒滿面前的缶,又將少恭面前的玉觴拿來斟滿,“你倒說說你這是什麽朋友,如此善解人意,想來是位妙人,改天若有機會,千觴當去拜會一番。”
“江都花滿樓的主人,叫做瑾娘。”少恭接過玉觴,向千觴舉杯一敬。
“少恭豔福不淺啊!”千觴酒到了嘴邊差點噴出來,“看不出,看不出。”
“胡思亂想什麽!”少恭皺眉,“瑾娘於我如同親生姐姐一般,我從小便識得她,與她淵源甚深,我平日敬她重她,切不可亂講。”
“這樣正好這樣正好,”千觴拍拍胸口,順了順氣,“有空當去拜會一下這位姑娘……和她樓中的姑娘。”
少恭不語,只是笑笑,將玉觴湊到嘴邊抿了一口。待放下,抬頭看住千觴,微微笑著問他道:“千觴此來,怕不是只爲聚聚吧。”
千觴已將缶中酒飲凈,看了看那只被飲了一口的玉觴,搖了搖頭:“你拿什麽喝酒不行,偏要讓人向雷嚴討這玉觴,怕也是故意的吧。”
少恭點點頭:“正是故意。”
“你是想告訴雷嚴,他凡事都強求你不得?”千觴咧嘴一笑,又將酒斟滿,“那雷嚴可是討厭我到極致啊!我又偏是這會兒來找你。”
“看來青玉壇家醜,千觴已經有所耳聞了?”少恭嘆口氣,“不過青玉壇素來與外界罕有往來,千觴是如何得知的?”
“我若心裡記掛,又何愁無處打聽。”千觴手指敲打缶邊,“只怕有心人。”
少恭雙手拿過玉觴,垂首半晌,只一句“多謝惦念”便將酒一口氣飲盡。看著千觴為他斟滿酒杯,苦笑著搖了搖頭:“倒是不必擔心於我的安危,我料雷嚴定不會加害我,我只擔心一件事……”
“玉橫?”
“不錯。”少恭手指在玉觴杯口打轉,“我與雷嚴,對玉橫一事早有分歧。如今掌門重病,雷嚴使出各種手段,想要奪得掌門一位。玉橫一直在雷嚴手中,掌門在世他尚不敢亂來,若是掌門一走,我只怕勸他不住。”
千觴搖搖頭,轉臉看看一旁放在架上的古琴,嘆了口氣:“那只怕到時你和雷嚴,必然要有一番爭鬥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少恭搖頭道,“倒也未必就會很糟,只要雷嚴不迫我做我不願做的事,我倒也樂得清靜,大不了一走了之,他要做什麽從此於我無關,青玉壇也於我無關。我尚有我要做之事,何必與他糾纏。”
“他若犯你,只怕未必是你對手。”千觴拿起筷子,開始對著小菜下手。
“所以,千觴無需擔心。”少恭笑笑。
“話是這麼說,想要我不去思前想後,憂心你安危,又豈是能隨我心的。”千觴苦笑,“若能輕易控制內心思慮,我今日也不必來了。”
少恭垂首不語,復將觴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走至琴旁坐下,手撥弄琴弦。
“酒還沒怎麼喝,菜也沒吃幾口,就跑去撫琴?”千觴轉臉看他,“你可真是,若是沒了琴,不知道你怎麼活。”
“酒都堵不上你的嘴。”少恭笑著搖頭,“你且喝著,聽我彈奏一曲,不好麼?”
“聽你琴音自然是好,只是時候不對。”千觴對他搖搖手指,“你看我這裡酒菜滿桌,我一個人在旁吃吃喝喝,你在我身邊撫琴,這怎麼看都是酒館里那些為取悅客人獻藝的姑娘才做的事,於少恭身份大不相符。”
少恭停下撥弄琴弦的手指,哭笑不得,瞧著千觴說不出話來,更是被他那一臉得意洋洋的笑容弄得手足無措。沉默半晌,方才開口道:
“與千觴在一起,真是……想不開心都極難。只不過,千觴方才所說的一些,我是斷不能同意。”
“啊……我就是說著玩的。”千觴看他面目露出嚴肅神情,反倒歉疚起來,怪自己太過唐突了。
“少恭以琴聲悅友人之心,獻藝的女子以琴聲悅客人之耳,琴音乃悅當悅之人,亦是以悅己心,凡琴者必都是用心彈奏,無論為著什麽,或是取悅何人,琴者從無高低貴賤之分。”少恭不理,自顧自說下去,“在在下看來,凡能以音律動人者,斷無身份桎梏,少恭比起她們並未有一絲一毫的高貴,她們比起在下來也不曾有一分低下。”
“少恭說得好,說得是。”千觴急忙點頭附和,“是我說錯了,少恭莫要往心裡去。”
少恭看他愧疚,微微一笑,頓了頓又道:“那千觴就不要跟我講究這些世俗歪理,只當享受在下琴音,不就好了。”
千觴苦笑道:“自然自然,你若想彈便彈,無論何時何處,我都仔細聽著。”
少恭笑著搖頭,雙手再度撫於琴上,略頓了頓,彈奏起來。
少恭在撫琴之時,千觴默默聽著,邊就著一些小菜下酒,曲子聽來,可長可短,似是看人心情,何時想停便能停。不知不覺,一罎酒已下了大半,千觴望著對面少恭用的那盞玉觴,取過來在手上把玩著。
“少恭,你說你給我取‘千觴’這名字,豈非是太不適合我了。”千觴一邊把玩著,一邊忽然笑著說道。說來也奇,他一句話說完,少恭的琴曲也恰恰彈到了末尾,伴著收尾的餘音,千觴繼續說:“如此文人雅士才用的美器,我從來都不用。你說給我取個‘尹千杯’‘尹千碗’之類的不是更好麼?”
琴音已止,少恭並未答話,手仍放在琴上,只似笑非笑地看著千觴。
“所以說,要和歐陽少恭做朋友,想不雅都不行啊~”千觴扭頭看他,故意對他咧咧嘴扮個怪臉,“別人聽我這名字,還道我是什麽書香門第所出呢。”
“這些年來,對於往事,千觴可曾想起一二?”少恭面色淡然,仍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手指似乎是閒不住一般,總在琴上撥弄兩下。
千觴面色略變了一變,隨即苦笑起來:“倒是不曾。不過,我倒不放心上。”
“哦?”
“如今這樣也不壞,難道不是?”千觴將那隻玉觴舉過頭頂,讓夜色幽光透過其中,晶瑩剔透,“與其日日夜夜糾結自己曾經是誰,不如快活一點享受自己是尹千觴的日子。”
“不愧是吾友千觴。”少恭忍不住贊嘆,“這等豪爽灑脫,世上當真無幾人能及。”
“少恭這是誇我?我怎麼聽著像是罵我缺根神經啊?”千觴將那玉觴向上一拋,又接住,笑嘻嘻地看著少恭。
少恭讓他逗得開懷大笑起來,千觴往那玉觴中又斟滿了酒,遞給少恭。少恭雙手接過來,望住千觴,微笑道:“有一事,在下存有私心,未敢告訴過千觴。”
“哦?”千觴心裡一動,“何事?”
“千觴此名,並非只因你愛酒而取。”少恭一手執玉觴,一手在琴上彈撥,“還有個典故,就在這琴上。”
“說來聽聽。”千觴暗自鬆了口氣——我道什麽事情瞞我,原來是這等小事。
“七弦琴原本只有五弦,乃據五音宮商角徵羽而成,又循五行之道,主金木水火土自然之聲。”少恭隨著話頭彈撥到所指的琴弦,侃侃而談,“傳說中這最後的兩弦,第六弦是文王所加,音主少宮,五行之外又添文聲,家父為在下取名‘少恭’,便是由此而來。”
千觴聽得又糊塗又明白:“那便是說這第六弦就是你嘍?”
“可以這麼說吧。”少恭好氣又好笑,也不管千觴聽懂了多少,仍繼續說下去,“而這第七弦,乃是武王所加,音主少商,與文弦相對,是為武聲。”
“……所以呢?”
“所以……在下取用‘觴’字為名,並非僅僅取自‘詩萬首,酒千觴’的典故,也是因與‘商’諧音,才斷乎此字不可。”少恭一邊笑著,一邊搖了搖頭,似是自嘲,“少恭一向敬仰千觴之灑脫,又與千觴萬般投緣,此名確實是存了私心,只盼能與千觴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千觴聽完此番話,竟是愣神了許久,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少恭本是想等他回應一句,卻不料他聽後沉默如斯,搞得自己也無法再說什麽,頗有些尷尬,只得捧起玉觴,細細一口口飲著。
直到觴中酒已乾,千觴仍是目光投向不知何處,似是若有所思,少恭不便打擾他思緒,只坐在一旁,手指撫摸著玉觴泛光的邊沿。
過了不知多久,千觴才終於回過頭來看他,目光極為複雜。他看到少恭手中的觴已空了,便去接了過來,少恭對他擺擺手,意思是“不勝再飲”。千觴也不勉強,將玉觴拿在自己手中,又是垂首把玩了一陣,忽然開口道:
“既是有此一說,為何多年來,少恭從未對我提起過?”
少恭聽了一愣,皺了皺眉:“這……又不是什麽重要之事,想必千觴也不感興趣,在下只是覺得並沒必要特意……”
“是不好意思?”千觴直直看向少恭眼睛,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這話讓少恭無論如何也接不下去了,實在是猝不及防。被對方目光如炬地坦然直視,只能是愣在那裡。習慣了用諸多言語為自己掩護,一向出口成章,無往不利,卻被眼前人一句話戳穿,這種滋味確實是不太好受。但又莫名,心跳加劇了幾分。
沉默了半晌,少恭終於還是垂首,伴隨一個自嘲的笑容點了點頭道:“確實……是如此。少恭並沒有幾個朋友,相處之道熟知於心,從來不願過於接近,若說是能如千觴一般的,就更是……”頓了頓,似乎在想一個恰當的形容,終於果斷接下去:“絕無僅有。”
“方才所說的那位瑾娘呢?”
“情誼甚厚,相交甚淡。”
“雷嚴呢?可稱得上是朋友?”
少恭的手不由自主就撫上琴弦,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在下……也不知道。”
千觴不再說話,只取過自己的缶來,重新斟滿,往嘴裡灌著。
少恭望著面前的琴,沉默良久,只是望著,過了許久,才又將雙手撫上彈奏了起來。正是短歌行的調子。
隨著琴音,借著酒力,千觴不由得唱起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方只唱了一半,忽聞琴音大顫,刺耳之聲驟然響起,千觴止住,忙側身去看,竟是弦斷指傷,少恭愣在那裡,手指鮮血湧出,滴在琴上。
千觴二話不說,伸手去將少恭受了傷的手一把拽向自己,將缶中酒潑在他手上。
傷口被酒精刺得大痛,少恭卻似是全無感覺一般,看酒從手上流下,滴落琴上,將琴濕得斑斑駁駁。
千觴鬆開他手,少恭即將手抽回,不能攬入袖中,就用另一隻手輕輕擋住袖口,好把傷口略護住,微微點頭道:“多謝。”
“不必。”
少恭看著琴,面容複雜:“斷的是少宮弦……怕不是什麽好兆頭。”
然後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