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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

0820
貼上最後的一段……虐死我自己了TAT

另外前篇鏈接奉上:
渴鹿逐焰(一)
渴鹿逐焰(二)

歐陽少恭早已醒轉,和衣在千觴身邊盤坐著,他手正放在琴臺上面,雖然那之上已經沒有了琴。紅木小案已經被扶起來放好,就在對面,青花瓷和美玉的殘片被攏在案上。箍著長髮的絲扣已經回到了肩前。

他本是望著天空,聽得千觴醒轉,才轉臉來看他。

千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天空——永夜的青玉壇上層,無論外界晝夜如何交替,仍是夜色不變。

千觴不由得苦笑道:“當真是奇觀,無論睡著還是醒來,見到的總是夜空。”

“是啊。”少恭點點頭,也望著那夜空。

“……少恭。”他叫他。

“嗯?”少恭再度轉臉來看他。

千觴不由得坐起身子,手掌攀上少恭的臉,撥開他側臉上擋住的秀髮:“我忽然覺得,再也不用從你身邊離開,時間還很長很長,我們要說的話都不必急於一時說完。這樣可真是不錯。”

少恭忍不住笑了,撫上他手道:“確實。”

千觴湊上去,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晃了晃頭:“這酒喝得可是不少。”

“千觴可是頭痛?”

“痛得要裂開了。”千觴撇撇嘴。

少恭自袖中取了一個小瓶,一邊拔開塞子一邊說:“早有準備。這是我自製的一劑醒酒香,放到鼻下嗅一嗅,再涂一些在太陽穴位置,大有奇效。”

“哈哈!好東西!那便是說我再喝得如何爛醉也不怕嘍?”千觴拍掌笑道。

“自然。”少恭只是笑,將小瓶湊到千觴鼻下。千觴深深一吸氣——

奇怪……怎麼,頭反而更暈了呢?

恍然之中,他看到少恭將小瓶中的東西倒了一些在手上,雙手攀上自己的頭,在穴上為他按捏著。少恭的笑容,已經帶上酸澀之意。

千觴怔怔地看著他,似乎有千萬疑問要出口,卻沒能來得及。

少恭在他閉眼失去意識之際,及時捧住了他頭,然後緩緩將他放平。

有多久沒有掉過眼淚了?歐陽少恭在心裡問自己。

一邊握住了千觴的手,一邊抬頭再度望向夜色,已經陌生了太久太久的,人的身軀才會有的那種悲傷的液體,從眼眶中湧了出來。

上一次掉淚是何時?

啊……想起來了。

是在自己站在蓬萊廢墟,滿目都是腐爛掉的屍體和斷壁殘垣,無論走向哪裡都找不到那牽自己手領自己出山洞的人時。

他一個一個將蓬萊親友的尸身埋葬起來,用手去刨出一個個坑穴,刨到雙手滿是鮮血,仍不覺得痛。只是偶爾碰到自己臉頰,發現那時臉上已是淌滿了,這種悲傷的液體。

那是他最後一次掉淚。

“千觴若永遠都是千觴,那麼誓言如昨,自然是令我不勝喜悅。”

少恭將手握得更緊,對著昏迷中的千觴自言自語起來。

“只是……若有朝一日,你憶起曾經種種,憶起我原是令你負重傷的罪魁禍首,而絕不是什麽救命恩人……況且還是害你任務不成,離鄉墮落,遠離使命的元兇——到了那時,千觴再想起昨日誓言,又當如何自處?”

少恭頓了頓,沉默半晌,將手鬆了開來,用衣袖在自己臉上擦拭了一下,看淚水暈開,頗有幾分新奇。

“在下……早已托瑾娘算過,終有一天你會憶起往事。到了那日,你必將仇恨於我,多年交情也不過會成為我虛情假意的證明。那時,恐怕你只想要將我千刀萬剮,昨日種種,若仍留於你心,只怕你……”

已是說不下去,少恭深深嘆息,苦笑一下,才接下去:

“此番記憶,留於在下心中便可。只盼早日取回另一半魂魄,使我不必再渡魂為生,重建蓬萊也不過這一世罷了,到時只做荒魂一縷永留蓬萊,將這些記憶全部藏在心底。待到與你必須刀劍相向的一刻,我也不至手軟。而你……不必記得,不必了。夢魂香,會使人六個時辰之內所有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他日你記憶恢復,便無需有任何掙扎。”

少恭閉上眼睛,仔細地想了想,又睜開,看向千觴。

話已說完,他湊上去,在千觴唇上吻了一下。

然後他繼續方才的姿勢,和衣而坐,再度揚起臉來,望向夜空。

 

千觴睜開雙眼,看到少恭在自己身邊坐著。

他本是望著天空,聽得自己醒轉,就轉臉來看自己。

千觴伸了個懶腰坐起來,看看少恭,又抬頭望了望天空——永夜不變。

“當真是奇觀呢。”千觴笑了笑,“無論睡著還是醒來,見到的總是夜空。”

“……嗯,是啊。”少恭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少恭。”他叫他。

“嗯?”少恭心中一動。

“我到底是醉成了什麼樣啊……把這裡糟蹋成了這般模樣。”千觴小心翼翼,“這琴啊、玉器啊、青花瓷啊什麽的,我可賠不起你。”

少恭笑起來——心里忽然湧現一股失望——搖搖頭道:“不必掛心。又不是第一次。”

“看來下次再來你處,不能多喝了。擾這般清靜之土,我都不好意思了。”

“無礙的,千觴隨意就好。”少恭笑得厲害,“這時候才與我客氣,太過見外。”

“可這琴……”千觴望著斷琴,一臉愧疚。

“不是你錯,琴是我弄斷的。你怕是記不起來了吧?”少恭站起來,“不妨事,琴我倒是從來不缺。”

千觴撓撓頭:“難道你也喝得大醉了不成?”

“秘密。”少恭輕輕一笑,拍拍千觴的肩,“你且先坐著醒醒酒,我去下面再取把琴來。順便叫人來將這裡收拾一下,重新再擺過酒席。”

“好。”千觴點頭,忽然拉住少恭衣袖,“等一下。”

“怎麼?”

“……仿佛想起來什麽,又忘記了。”千觴悵然道,“似乎是個很悲傷的夢。”

“好好醒酒吧。”少恭搖頭,抽回袖子,起身走遠。

千觴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口中呢喃道:“只是……夢嗎?”

 

暖春。

青玉壇下層,永晝之地,光照明媚,日頭如焰。

一日未見陽光的少恭,此時正站在日頭之下,被灼痛到炫目。

恍然之間,站在這般熾熱光線下的自己,便如一頭渴鹿般,將日焰看做美好幻象,渴慕之水,向其追逐而去,終是一場虛妄。

少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現在……我只想好好聽你說,你到底記起了多少事,我的巫咸大人。”

少恭垂首望著千觴。

這一日終於還是來到。

瑾娘所言不虛。只是,他到底瞞了我多久,又瞞了我多少……

我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千觴慢慢站起來,彈了彈身上土灰,一語不發,只是搖了搖頭。

少恭盯住他,目光如炬。然後回過頭對元勿吩咐道:“我與尹公子要好好敘舊,這就前去琴臺,若非是百里屠蘇他們的消息,都不必前來打擾。”

“是。”元勿一躬身。

少恭望向千觴,一抬手道:“巫咸大人請了。”

陌生的稱呼,讓千觴抬起頭來,看著眼前如此熟悉的人。

他不做聲,跟在對方身後,默默來到琴台。

少恭坐下,雙手撫在琴上,隨意撥弄幾下。千觴緩緩走到他琴前,背對著他。

千觴不開口,少恭也就不開口,只是把琴撥弄幾下,不成曲調。

就這般相顧無言,不知多久。

千觴突然道:“你當真想知道?”

“還請巫咸大人言明,莫要在下死也死得糊塗。”少恭臉上淡淡笑意不曾退去。

“全部。”千觴沉聲道,“全部的一切,都已經想起來。”

“哦?巫咸大人恢復記憶,大致有多久了?”

千觴垂首:“比你想像的要久。”

少恭點了點頭。雙手從琴上撤了下來,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千觴,問道:“那麼,巫咸大人此刻尚有利器在手,想必已經對在下恨之入骨,何不一報前仇?”

千觴沒有回答。

“方才你向我揮劍,只為拖延時間,好將晴雪姑娘他們送走,所以在下才能一招抵擋得住,並且將你制住。”少恭有條不紊,“此刻,就只你我二人而已,你若向我舉劍,我能否抵禦尚且不知,何不一試?”

千觴仍是不語。

“錯過這般好機會,巫咸大人可莫要後悔。”少恭冷冷道。

千觴還是一語不發,逕自在琴前坐下,仍是背對少恭。

少恭見他坐下,不由得怔住。

青玉壇上層永夜的紫藤花,無論何時都是這般香氣襲人。

少恭雙手慢慢攀上了琴弦,略略停頓,終是將它奏響。

奏的是短歌行的調子。

只是那人,沒有再跟著琴音,吟唱一首。

一曲彈到一半,忽然琴音大顫,刺耳之聲響起,千觴回身看去,只見已是指傷弦斷,少恭愣在那裡,手指鮮血湧出,一滴一滴,滴落在琴上。

千觴拽過他手,將隨身攜帶的酒筒擰開,灑在少恭受傷的手上。酒水亦將琴斑斑駁駁濕了大片。

此情此景,如同夢回。

少恭也不說話,只怔怔望著千觴,嘴唇微啟,似是有什麽要說。

卻終究未能說出口。

千觴便這樣,一直握著他手腕。

直到見有人匆匆走來,才鬆了手。少恭站起來,看向來人。

“百里屠蘇他們逃掉了。”

“知道了。去吧。”少恭揮了揮手,忽然想起什麽,又叫住來人,“等下。”

他走過去,伏在來人耳邊,細細叮嚀了幾句,方才揮手打發走了。

然後他回過身,走近千觴,緩緩開口:

“斷的……是少商弦。”

千觴覺得有什麽衝擊著自己的胸口,痛得不能自抑。他忽然俯身抓起那把琴,狠狠地向著地上砸去。

琴斷成了兩截。少恭面色頓如死灰。

 

有弟子擋住千觴去路,卻被元勿叫住:

“長老吩咐過了,尹公子若要離去,誰都無需阻攔。”

那弟子愣了愣,只好退到一邊,將傳送口讓出來。

千觴獨自來到青玉壇下層。

永晝之地,光照明媚,日頭如焰。

在永夜的上層待了許久的千觴,此時站在日頭之下,雙目被日光灼痛。

恍然之間,他想起少恭給自己講過一個佛家典故。

渴鹿逐焰。渴慕清水的鹿,將日焰看做是自己內心期待的美好,便向其追逐而去,怎知只能是愈追愈渴,終是一場虛妄。

被刺痛的雙目,緩緩合了起來。

 

少恭。我所記得的……不但比你想像的要久,也比你想像的要多。

我原本是地界之人,體內帶有瘴毒,以毒攻毒,本就不怕一些有奇效的藥物。你那日讓我嗅的夢魂香,對我全無作用,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那日,我不言不語不動,一直只讓你握著我手,聽你哭泣,聽你訴一番衷腸,卻只能依你意思,裝作什麽都忘記了。

我只想做尹千觴。做你歐陽少恭盼望著的,永不恢復記憶的尹千觴。

只想為你兌現當日諾言,哪怕萬劫不復。

這才是爲什麽我早已恢復記憶,卻對你閉口不談。因為我只想做尹千觴。

我助你奪回丟失的一半魂魄,只盼你可以如當日所說,無需再渡魂為生,此世身死便可化作一縷荒魂永留蓬萊。

只是,此時此刻,已經容不得你我所願。

 

第一次……

第一次走到了會仙橋,卻沒有少恭相送。

千觴在橋上停了腳步,茫然佇立。

他仿佛看到了最美最美的幻象,那個少年正負手而立於不遠處,神色寂寥,望著腳下浮雲。

“少恭。”他叫他。

那少年回過頭來,對自己淺淺一笑,拱了拱手,然後一步踏向虛無。

他看著少年從自己的眼前瞬間消失了,就這樣淹沒于浮雲流轉之中。

千觴抬起頭來,看著日焰,搖了搖頭。

日光何等灼人,幻象就何等美好。只是,又是何等殘酷。

他記得少恭說,終是渴鹿逐焰,一場虛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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