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長
2010
“你不覺得這種事不解釋就是最好的解釋嗎……”
“……好吧那就不解釋了。”
於是,不解釋(蹲
這裡是——
第九幕·歲月
第九幕 岁月
那一年“欧阳少恭”十七岁,青玉坛丹芷长老病危,正式将少恭任命为继任者。
少恭七年来头一次换下了那身青色的弟子服,深杏色的长老服衬得他身姿反而更为娇小。比起同龄人来,这副身躯未免显得过于年幼了。
换了新的居所,穿上了新的衣服,少恭自己在房间里,往腰带上系了两枚玉琮。
听到外间有人轻咳的声音,他整了下衣襟迎出去。
“雷严。”他看着那连门都不敲的人站在厅中,正用颇为激赏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略微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来此何事?”
“玉横已是到手了。”雷严倒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莫非是和我师父的病有关?”少恭目光甚为凌厉,像是刀子一般划在雷严脸上。
雷严“哼”了一声:“用了什么法子,你就不必管了。我们几时动身?”
少恭不再看他,淡淡道:“既然已经齐备,那么,明日。”
“你如何对你那师父交待?”
“用什么法子,你就不必管了。”
“哈哈!好!”雷严笑了起来,“明日,我们一同动身前往南疆……我自会带上门中几个亲信,行事方便。你呢?”
少恭摇了摇头:“在下比不得武肃长老,才脱了一身弟子服,何来什么亲信?”
雷严站在那里,颇为玩味地仔细瞧着少恭,打量了良久,知他是有意将自己撇清,方才道:“但愿如此……”
又将话锋一转:“那寂桐呢?不将她带去?”
“寂桐?她年事已高,这种事情怎能让她随我奔波?”少恭挑了挑眉,觉得雷严的提议似是万分不可思议。
“你在她面前倒是素来乖巧的很啊,欧阳少爷。”雷严不由得笑话道。
少恭微微一笑道:“她也只晓得我是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少爷,别的一概不知,为人善良又颇温和,这样便好,不必将她牵扯进来。”
雷严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缓缓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少恭听他语气似是有些奇怪,忍不住带上询问的目光去看他。
雷严避开了他的目光道:“那丹芷长老今日便好好做些准备吧。”
“……在下还未继任,师父尚在,不敢当此称呼。”
“很快就不在了。”雷严无所谓地说,看着少恭的表情变得肃穆,心里颇为好笑。
“你不是说,门中争斗你皆不想参与?”
“……雷长老何必急于一时。”
听他换了称呼,知道是为了表达与自己的生分疏远,雷严也不恼,只哼了一声:“你既然不想插手,那么就不要多问。知会你一声,很快你便会是丹芷长老了。”
少恭垂下头,兀自思量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自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向雷严一揖:“雷长老请了。”
“逐客令下的倒快。”雷严咧嘴一笑,“也罢。只要你好生记住,你我皆有用得到对方的理由,你既然是我青玉坛的人,就不要真的妄想能够滴水不沾身。”
这番道理……自然明白。只是人间尔虞我诈,权权相争,成王败寇,又能与我何干?
少恭掩上了门,静静地想着。
尹千觞——或者应该说是风广陌——第一次见到名为欧阳少恭的少年人,是在离乌蒙灵谷约有三天脚程的一处不毛之地。
那里是南疆最东南方的一处小镇,遍地蛮荒,镇外就是戈壁。
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好独自一人在镇外那片戈壁中,面对着三个持刀相向的黑衣歹人。
而风广陌则自说自话地帮了这看上去十分文弱的少年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用到法术,只是拦路抢劫的匪类,很轻松就搞定了。
“我说小……”看到少年紧蹙的眉头,风广陌连忙把说了一半的话生生吞下去,“不是……欧阳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少恭轻轻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对风广陌道:“在下与家人举家西迁,途径此地,是为在下初到南疆。此处戈壁长有白刺,医书有载,南疆之地的白刺根上生了一种药草,名为‘锁阳’,在下自幼于岐黄之术颇有兴味,此味药草并不算常见,既然来了,自是要亲自采一些看看尝尝才好。只身来此,便是为了采锁阳。”
“啧啧,你们中原人的好奇心可真强。”风广陌不由得笑起来,“为了采草药就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要不是遇见我,只怕你的小命都要搁在这里了。”
少恭心里暗暗一笑,不动声色,只是施礼道:“多亏风公子仗义相救,见公子衣着尊贵,不想竟是这般好武艺。”
“哪儿来的什么尊贵。”风广陌摇摇头,“我在村子里是做巫祝的,所以才穿成这样。不过你别怕,我可不是什么巫师啊。”
“巫祝?”少恭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光芒,“在下曾有耳闻,信奉女娲的村落中,必有巫祝为村人行法事,立规矩,侍奉大神。原来阁下……”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风广陌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少年,“嘿嘿,说的没错,我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不像。”少恭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像?什么不像?”风广陌对这少年越发有兴趣。
“侍奉神祗之人,多是不苟言笑,恪守礼法,行容端庄,举手投足皆要为众人表率,可少恭细端阁下……”少恭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在下失礼,而是风公子的行容看上去,更像是江湖侠客,豪气干云,潇洒自如,断然不似那些惺惺作态之人。”
风广陌瞪大了眼睛,看住少恭好一阵子,才终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来。
“小欧阳你可真……不对不对,欧阳公子真是慧眼识人啊!”风广陌似是非常开心,“风某虽惯常在村人和家人面前守礼,可这既然已经出了村子,当然是不必再拘于那些。哈哈,惺惺作态!说得好,说得好啊!可不就是么!”
这人……真是有趣。想不到侍奉女娲的巫祝中,竟然还会有这么有趣的人。
不知我将要见到的,那在乌蒙灵谷中世世代代为女娲守护凶剑的村人与巫祝,会不会也有谁能像他这么有趣?
怕是不会的……这样的人,恐怕是世间罕有吧。
虽是个有趣的人,可也不能不防……
“对了,那风公子又怎么会离了村子,独自一人来这不毛之地,救了在下呢?”
“哦,我是在赶路,去给其他村子的人送点东西的,也是路过这里。”
“阁下是在赶路?那怎么……不见有马?”看到风广陌挑了挑眉,少恭忙道:“在下失言,倒像是盘问了。”
“我不介意的,你何必这么小心。”风广陌笑得非常温和,“要马做什么,只要脚程够快不耽误事,就这么一路走着,沿路看看风景,不也是美事一桩?”
“公子真是好兴致。”少恭苦笑了一下,“不愧是习武之人,行路自然不在话下。哪里像在下这般,日日都坐在车马上,颠簸数日也还未到终点。”
“哈哈,你这说的,有车坐不是好事吗?”风广陌笑起来,“我是盘缠不够,说得好听,其实是雇不起车马。”
少恭差点笑喷出来,为了忍住笑,脸庞的肌肉都有些抽搐了:“……公子早说,那不如随在下去镇上一趟,容我为公子备好车马,也算聊表答谢之意,可解旅途劳顿。顺便还可以与公子多聊几句。”
“我说,你该不会是碰上了歹人,不敢一个人走回去了吧?”风广陌故意叉起腰来,“想让我送你回去就直说好了。”
“……”少恭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看他不说话,风广陌连忙道:“我开玩笑的。少恭你别不高兴。”
少恭抬头看住这青年人,脸上满是无奈之色:“那就劳烦公子相送了。”
“好说,好说,哈哈。”
镇子虽然荒蛮,可也总有地方是能吃饭的。此刻欧阳少恭就在一间破落的小酒馆中,挑了唯一一间厢房,点了能点的最好的菜,要了两坛能在这里喝到的最好的酒,宴请他的这位“恩公”。
席间二人谈笑风生,亲密非常,旁人看来只怕都不会想到他们是刚刚结识,倒更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风广陌原是不肯饮酒,却被少恭一番讥讽,笑他表面潇洒,实则迂腐冥顽。这人便立时被激得连饮了三杯。
可是他毕竟往日不擅饮酒,菜还未吃,先连着三杯酒下肚,过了一会儿便有些飘飘然起来,四肢暖意顿生,看着眼前的少年也似有些模糊了。
“唉……怕是不能再饮了。”风广陌摇头道。
“也罢。是在下强人所难了。”少恭叹了口气,往他碟子里夹了些菜,“一时玩笑,害的公子既坏了规矩,身体又有不适。”
“别这么说……”风广陌连忙摆手,“风某和少恭一见如故,能够与你把酒言欢一场,自是此生一件不可多得的美事,绝无什么强人所难之说。”
“不可多得?”少恭笑着摇了摇头,“公子谬赞了。与友人相聚欢颜,不过平常之事,风公子这么说,倒好像在下这萍水相逢之人,是你唯一的朋友一般了。”
“可不就是么。”风广陌淡淡地说了一句,微微笑了下,筷子在盘中轻轻点着。
少恭听了这话,也不多言,只是往自己面前的杯中倒满了酒。
“能够像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是风某的福气。”风广陌一边云淡风轻地笑着,一边手指在酒杯的边缘上打转,“虽是萍水相逢,一番倾谈,却已经是将少恭看做平生知己。以后……在我的生活中,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还能不能再遇到你……”
看对面坐着的少年垂首沉默,风广陌自嘲地笑起来:“哈哈,我这么说,让你见笑了。”
“……不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风公子想必平日素有艰难,不为外人道也。今日公子能够如此高看在下,将在下引为知己……”少恭将面前斟满的酒杯举了起来,看住对面的人,“少恭无以为报,唯这一杯清酒,聊表心意。”
说罢,一饮而尽。
风广陌轻轻地叹了口气,索性也将酒壶拿了过来,往自己杯中斟满。
“你既是不擅饮酒,无需……”
“少恭莫要多说。”风广陌打断了他,举起了杯子,“纵是再怎么不擅饮酒,听了少恭的这番话,若不回敬一杯,我心难安。”
一杯下肚,风广陌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苦涩。他安静地看着桌上的碟子,手中攥着酒杯把玩着,唇角仍是带着笑意。
二人沉默相对,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风广陌缓缓开口道:
“少恭,你可知道,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风广陌。”
“……公子的意思是?”少恭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有……意思……”风广陌笑吟吟地看着他,“若我不是风广陌,该有多好……你当然不明白……我……”
“……在下虽不能解公子此话的含义,但既然你这么说,少恭也唯有答你,不论公子你是谁,总是少恭的知交好友。你叫什么名字,是何种身份,做过什么,将要做些什么,所有的一切对在下而言,都并无任何意义。”
风广陌呆呆地听他说完,过了良久,终是朗声大笑了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少恭你……真是个妙人……”
笑声渐弱,风广陌手肘撑在桌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少恭……我好像是醉了……”
“既然公子身体不适,我这就送公子去客栈休息。”
“没事……不用……像这样子的时间,再久一点……就好了……”
说着说着,风广陌的胳膊已经盘在桌面上,头渐渐低了下去枕住,闭上了眼睛。
“公子?”
“再久一点……有多好……有多好?不用再回去了……该有多好……”
少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风广陌身旁,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见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平静地走出厢房,叫来小二道: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醉倒了,可否来个人帮我,将他送去对面的客栈房间里。”
夜间,安顿好了风广陌后,少恭给客栈留下了三天的房钱,并嘱咐他们备下车马给风公子使用,便与雷严和其他几个青玉坛弟子连夜启程了。
雷严在车上问他道:“那小子是什么人?摸清了没?”
少恭摇头道:“据他所说,目前倒还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只是他既然是巫祝,又恰好这个时间在这附近出现,难保他和乌蒙灵谷不会有所联系。也许是在下多虑了,但为避免风险,仍是用药让他睡了,不睡上三天三夜是醒不过来的。我们连夜启程赶路,总不会对我们有所妨碍。”
雷严点点头:“还是你瞻前顾后思虑周到,要是无关自然最好。”
少恭喃喃道:“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了,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忍不住撩开了车窗上的帘子,在黑夜之中,向着离去的方向望去。
风广陌……或者不想再是风广陌的你……不论你究竟是谁,都无关紧要。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
但是,如果有可能……希望能够再见面。
这种心情,实在有些可笑。少恭不由得真的笑了起来。
朋友?
很想要,但是,又不想要。
他轻轻地放下了帘子。闭上了眼睛。
只是,纵是欧阳少恭千算万算,也未料进入村中是必须等到特定的日子。
而就在能够进去村子的那天,他再一次遇到了那个人。
风广陌从这一次的“醉酒”中醒来,身旁放了一封信,只有几个字:
“家事告急,先行离去,他日有缘,自会再见。欧阳少恭。”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醉了多久,担心耽误了事,立即用上了少恭给他雇下的马匹,连日赶往乌蒙灵谷去。到达的那一天,正好是报草之祭的日子。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不是报草之祭的时日,他倒也进不去乌蒙灵谷呢。
大巫祝韩休宁和村中的人,用最高的礼节迎接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之人。
风广陌戴上了面具,作为十巫之首的巫咸,出现在这个时代为女娲大神守护凶剑的村落中,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一场仪式过后,便是祭典大宴。
大宴之上,忽然有外人闯入,见人就杀,突如其来一片腥风血雨。
四下哀声之中,风广陌原是想要尽力对付屠杀村人的歹徒,但韩休宁却拉住了他,急急道:“镇守的焚寂恐怕会有危险,我们速去冰炎洞。”
风广陌皱了皱眉,他想说“村人的性命岂非是比镇守之剑更为重要”,可却终究拗不过那位尽忠职守的大巫祝。他甚至很惊讶那女子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恨不得是直接把自己给夹在胳膊下面带了过去。
来到封印之地后,在他的面前出现的,是少恭。
是他在途中萍水相逢,让他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让他引为平生知己、唯一的朋友的,欧阳少恭。
他愣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思索,就听到韩休宁哀痛的声音对自己喊道:“巫咸大人!快帮我拦住那个少年!”
思考的能力几乎都丧失,他拿起了法杖,对准了少恭。
少年人凌厉而狠绝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其中的坚定和执着之意令人发冷。
他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我吧……
屠村的人,是他带来的?
他想要焚寂?为什么?
风广陌突然觉得很后悔。
那一日,与这个少年把酒言欢的一日,自说自话将他当成知己的一日。
只是自己在对他诉苦,很欣慰能够认识他。可是对于少恭的一切,自己都一无所知。自己甚至根本没想过要问问,少恭期待些什么,少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少恭可有朋友。
没有问过他,一点也不知道。
而现在,下一刻就有可能,他会被自己杀死,或者自己会被他杀死。
被法阵的威力冲击倒地的一刹那,风广陌轻轻地说:
“如果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再重新,去认识欧阳少恭一次。
他昏了过去,面具掉在了地上。
尹千觞站在破败的乌蒙灵谷,望着山崖之上的女娲石像,深深地行了一礼。
原来,他所有的愿望真的都已经实现了。
无论是“若我不是风广陌该多好”还是“如果能再重新认识少恭一次就好了”,都已经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愿望的实现,和幸福并不是相等的。
无论是漫长的岁月,还是高高在上的神灵,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豈能事事盡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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