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長
2010
有以前的少恭殺死自己母親的橋段描寫,總之……慎入。
被雷到或者看得難受了不要怪我沒提醒= =||||
頭一次覺得少恭的變態讓我鴨梨這麼大……
但仍然是無法控制地一股腦地寫下去了。。。只因為前面寫到韓休寧嗎……我還真是有病。沒事兒給自己挑戰著玩||||
我繼續求棄坑!!!!
第十幕 变
青玉坛的禁地在坛中上层,就在义幽丹阁附近不远处,要用门派中看守禁地的弟子和几位长老才会的秘术方可将石门打开。
守禁地的弟子名叫张七龄,在雷严死后,那些随雷严一同杀害掌门、毒害其他长老、打碎玉横祸患作乱的弟子,就是他亲手将他们关到了禁地之中。
那天南星奉了丹芷长老的命令来此,再度用那些人试药,之后张七龄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南星走出来的时候,一直在啧啧称奇地摇头。
张七龄心想:长老这次不知道是炼了些什么药,想必让那些叛徒痛苦不堪吧。
没几日之后,青玉坛的客人走了,长老便一个人来了这里。
张七龄为欧阳长老打开了禁地之门,随他一同进去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他们……这是……!”
那几个叛徒有的直直地站在那里,有的坐在地上,原本一动也不动,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齐唰唰地一起将头转了过来,目光却是空洞无物,不似是在看着他们,倒像是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似的。片刻之后,又几乎是同时将头转了回去,继续一动不动。
这般景象太过异常,让人觉得可怖万分。
欧阳少恭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带着欣喜之色看着这些人,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他喃喃自语道,“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张七龄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人,吱吱呜呜地对少恭道:“长老……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我命南星为他们服下了仙芝漱魂丹,他们的身体已经被焦冥所嗜,早已死去了。除非用业火焚烧,否则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少恭淡淡地说着,“不过……也有别的法子把他们变得不太一样。比如,将他们搬去下层试试看?”
少恭转过身来,笑眼望着张七龄:“七龄你想不想看看会如何?想必会令你大吃一惊。”
张七龄愣愣地看着他最为尊敬的丹芷长老,在这个一向总是温暖得让人如沐春风的男子眼中看到了一股无法言说的疯狂之意。
他深深行了一揖,答道:“弟子……这就去试试看。”
从那以后,青玉坛的下层,涌现出了无数像萤火虫一般美丽的绿色荧光,漂浮在空气中,缠绕在玉兰树上,飞舞在庭院之间。
张七龄觉得他此生从未见到过这么美丽,又这么悲伤的景象。
那之后的第二天,长老便带着元勿、南星、松音、杜衡和白蔹一同去了长老的故乡——琴川。
青玉坛立时安静得让人心里憋闷。
他常常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下层的青玉阁之前,仰起头来看着那些飞舞的绿色光芒。
然后服下了重新炼制的洗髓丹,闭上了眼睛。
这里,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了吧……
尹千觞一个人走到了祭坛上,坐在了中间。
他慢慢地拧开了酒筒,将酒水淋洒在面前的地上。
“韩休宁……我虽然不喜欢你,可是……”他看着香醇的酒水缓缓渗入到青石的地表,“可是……看到你儿子那副样子,谁都会觉得心痛吧?”
那一年,韩休宁就是站在这个祭坛前面的阶梯上,向自己深深地行礼,并退到了一旁,将手指引向祭坛的中间,邀请他——尊贵的巫咸大人——走上去,为他们的村子祈求女娲娘娘的庇护。
他站在祭坛的中央,看着四周的人跪下来,虔诚地仰望着山崖上的石像,他举起自己的法杖,念着古老的祷文。
这时候他看到一个孩子没有跪下,那孩子就那么站立着,远远地望着在台阶旁边弯着腰,将手举到心口捧住的,闭着双目的韩休宁。
然后那孩子寂寞地回过头去,不再看韩休宁一眼,也不再看跪在地上的村人一眼,独自向着冰炎洞的方向走去了。
后来他知道那孩子叫韩云溪,是韩休宁的独生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是韩休宁自己提起了他,恼火地说那孩子怎么找不到了,这么重要的祭典跑去哪里了。
那女人说,让巫咸大人见笑了,我那顽劣的儿子,毫无成为下一代巫祝的自觉……
那个时候还是风广陌的自己本来想要告诉她,他看见那孩子去了冰炎洞,可是一念之差,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风广陌和风晴雪有一位母亲,在晴雪出生后,母亲就去世了,不出半载父亲也追随而去,那一年风广陌十岁,第一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之后的生命中,他和晴雪再无父母的陪伴。
当时他看到那个叫做韩云溪的小孩子望着韩休宁的目光,看到那孩子寂寞地转身离去,有种非常心痛的感觉。
明明是母子,为什么是这样。有很多人,连母亲的面都见不到了……
千觞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八年前的回忆和昨天的景象联系在一起。
曾经转身离去的孩子又一次抱住了他的母亲,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消失,无助地跪在了地上,多年的心愿和执着,也许只是想要知道母亲是否爱过他。
但是那女人不会再有机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了……
外人闯入的时候,他对着韩休宁喊道:“韩云溪在冰炎洞!”
然后他陷入到血色弥漫的战斗中去,直到那女人拉住他的臂膀,坚决要他和自己前往冰炎洞去看看镇守之剑的安危。
当时他不满那女人把凶剑的安危看的比村人的性命还重要,可是现在想起来……也许她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是否安全吧……
一位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千觞想,自己大概是不明白的。他和晴雪的生命中,母亲常年都缺失了。
所以……韩休宁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不是他所能评价的吧。
他只是将酒慢慢地洒在地上,也算是祭奠一下那位曾经的战友。
“韩云溪……百里屠苏……焚寂……少恭……渡魂……蓬莱……”
那个时候想要知道的,关于少恭的一些事情,基本已经都能想通了。
“尹公子?”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回过头去,看见那个红衣的高挑女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用问询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
“红玉姑娘。”他控了控酒筒,里面已经一滴不剩了。
“……尹公子,是在祭奠百里公子的母亲?”
“是啊……那番景象,实在太过让人神伤了。”千觞苦笑着摇了摇头。
“素来见尹公子洒脱非常,想不到也是心思如此细腻之人。”红玉轻声叹道。
“再潇洒的人也会有困境,也会动容,也会神伤,也会惦念着一个无法忘怀之人……”千觞默默地拧上了酒筒的盖子,唇角带上了一丝凄凉的笑意,“正如红玉姑娘平日看起来总是神秘莫测,从容不迫,无甚执着,可想来也总会有心中难平之意。”
红玉微讶地张了张嘴:“……想不到尹公子倒算得上是红玉的知己。”
“哈哈,我是随便猜的,每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其实大概都有最为执着和在乎的事情吧……”
红玉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前方:“尹公子说的不错……世人谁能万般皆空?谁能淡薄人情冷暖,不为所动?红玉虽几番世间沉浮,也仍是对这滚滚红尘眷恋不已,纵是无缘寡欲清明、脱凡入道,却也是无憾。”
“无憾……不错,确实是无憾啊。”千觞伸了个懒腰,“能够行遍河山,饮天下美酒,见人间万物,览爱恨情仇……纵然是有很多不痛快的事儿,可总比什么都不去看,还觉得自己超凡脱俗来的要好。”
红玉愣了愣,却是“噗”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千觞奇怪地回头去看她。
“没什么……尹公子方才说的,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来。”红玉嫣然一笑,“今日能与尹公子聊这一番话,也是有缘。起初我原是疑心着尹公子,如今却已是将尹公子看做是最值得信赖的同伴,世事玄妙,当真不可言说。”
“多谢多谢,我就喜欢听美人夸奖我。”千觞对她眨了眨眼睛。
红玉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且去看看那猴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方小公子?他准备什么呢?”
“他要去趟青玉坛,找欧阳先生问问仙芝漱魂丹之事……”红玉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哦……可咱们来这里之前,少恭不是说要闭关?”千觞皱了皱眉头,“怕是会白跑一趟了吧?”
“是啊……不过猴儿也是心中难受,若没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做,怕是会心绪不定静不下来吧。我们也不好阻拦。”
“说的也对。”千觞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我这筒里没酒了,得去找个有酒卖的镇子把它填满了去。都各忙各的去吧。”
走下祭坛的时候,尹千觞忍不住又回过了头,看了一眼。
也算是一处怀念之地了。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位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女娲的双手牵引着命魂,凤来琴的琴灵终是化为真身形体。那双将他轻轻扶起来的手,是属于被世人称为“大地之母”的女神之手。
可是长琴其实是没有母亲的。因为那位女神,既是他的母亲,也是世间所有人的母亲,如果一位母亲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那么便不能算是他的母亲。
少恭曾经有过一位母亲。在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欧阳少恭。那个时候,他也已经不叫太子长琴了。他的上一个名字,似乎是叫做角越。不过角越已经死了,一时的绝望让他死在了焚烧的铸剑炉中。而重新有了意识的清醒过来的一缕荒魂,却又不甘心就此散去,漂泊寻找着再度拥有生命的方法。
那一次他试着渡魂到一个尚在母腹中的胎儿身上,过程意想不到的顺利,脆弱的婴孩体内尚未真正成型的魂魄,就这么被他生生吞没了,消失无踪。
在母腹中,他听到周围混沌的水声,他感觉到温柔的暖意包裹着自己,安全而放松。他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也很少能听到除了水声外其他任何声音,但是黑暗完全不会令自己感到害怕。
他头一次明白了一个人类的孩子是如何出生的,是如何从混沌和黑暗的温暖中迎来刺目的光芒,是如何被母亲的双手紧紧地抱在怀里,用笑容和亲吻表达着对他的来临的喜悦之情。
这才是母亲,他非常激动地想,这才是真正的母亲。
他常常会安静地在摇篮里看着他的第一个真正的母亲,她是那么爱自己,愿将世间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献给自己,无怨无悔地爱着,不求回报地爱着,纯粹无私地爱着——这才是母亲的伟大,毫无保留也没有索取。
母亲的手柔和地拍着自己的脸,母亲的笑容在每每见到自己的时候绽放,母亲的声音动听而优美。
他就这么在她的保护下长大了,是那么幸福和安稳,母亲对他的爱让他愿意倾尽一切,只为了陪在母亲的身边。
直到自己八岁的时候染上了一场重疾。
他眼看着母亲美丽的面孔带上了挥之不去的愁容,他眼看着母亲日日夜夜守在自己的床边哭泣,他眼看着年轻的母亲变得越来越老,痛苦令人撕心裂肺。
一定要活下去,绝对……不能死去。不能让这么爱着自己的母亲伤心。
他忍下所有病痛的折磨,偷偷地跑出去寻找下一个可以渡魂的身体。终于找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魂魄能够与自己的相契合,可是此番却是太过凶险,全然不比渡魂到一个未成形的胎儿身上。只是,他的生命已经不允许他有时间再去寻觅。
彻骨和疼痛和寒冷,几乎要丧失掉的意识,缓缓从脑海中溜走的记忆,即便如此仍是要忍受下来,只要有一天自己能够站起来,就可以去安慰哭泣的母亲了……
痛苦的时间从他的身畔清醒地流过,终于他可以站起来行走了,于是疼痛可以抛诸脑后,即便行走的时候每一步都如锥心一般。
他回了家,看到厅中自己的母亲正抱着自己的灵位哭泣,他笑着走上前去,唤她娘亲,跪在她的面前说孩儿回来了,孩儿没有死。
女人目光中的惊愕和恐惧,一时间比身上承受的所有疼痛都要让他更疼。
他努力向母亲解释着,自己是个只有一半魂魄之人,在她的腹中再度拥有了形体和生命,可以来到这个世上,染上重疾的自己不甘心就此死去,便再度抢夺了这中年男子的身体,回到母亲的身边来尽孝。
可是女人听完他的解释,却是疯狂地站起来将茶杯丢到他脸上,将怀里的灵位重重地扔在地上,指着他喊道:“怪物!怪物!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你是个怪物!”
这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吧?他轻轻拨开眼角的血迹,抹去和鲜血混在一起的茶水,走近他的母亲,柔声道:“娘……”
女人惊恐地躲开他,不断后退着,大声呼救。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你不是……爱我的吗?
温柔的双手,紧紧的拥抱,亮丽的笑容,额上的轻吻……
却原来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他捡起了地上的茶杯碎片,抓住了女人的肩膀,划开了她的喉咙,顿时血如泉涌,溅在他的脸上,女人惊恐的目光慢慢失去色彩,温暖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血……是暖的。就和她的怀抱一样暖,就和她的笑容一样暖,就和她的双手一样暖。
他坐在地上,看着母亲的尸体,一点点割裂开她的身体,捧起粘稠的血液,感受着和曾经一般暖的温度。
之后便渐渐冷却了。
原是一场自欺欺人,他并不曾真的有过母亲,从不曾有过。即便是从一个女人的腹中,通过她凄厉的痛楚而来到了世上,窥见了那一刻的光明,得到了她的温暖怀抱,也不过是一场虚妄。不属于这世上的自己,永远都是不属于。
他将手盖上了那女人的双目,替她阖上临死前留着恐惧目光的眼睛,轻声说:
“虽是如此……你却仍是我唯一的母亲。”
但是——他想——但是这世上会不会有其他人,不似这女人一般,能够不计较自己的诡异魂魄,全然接受自己呢?如果还未曾试过,又怎能就此轻易说没有?
说不定会有的,说不定……真的会有的。
对,我不甘心。不甘心生生世世的孤寂,若上天定要使我永世孤独,那便逆天而行,去将这天命摆脱掉。
“长老?”元勿小心翼翼地轻声叫着欧阳少恭。
少恭睁开眼睛,放下撑着额头的手来,抬眼去看元勿,笑着道:“怎么?”
“原来长老醒着,弟子还以为您睡了。”元勿笑了一下,“禀告长老,南星和松音已经去了医馆,杜蘅和白蔹则前往城中百姓家里看诊。”
“哦。”少恭点了点头。
“只是……此次疫病的厉害,恐怕还是没能掌握的住……医馆中这两天,已经开始陆续有病人死去了。”元勿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医馆的大夫将尸体焚烧了,弟子未能来得及阻止。”
“是吗……还是有人先死去了啊。”少恭喃喃地说,“没事,是我思虑不周,不是你的过错。只要南星他们即刻用上那些药,便不会再有人死去。至于尸身……自然是要烧掉,你阻也阻不住的。”
“杜蘅有信,说方家只有二小姐染上了此疾……”
“有她便够了。”少恭淡淡地答道。
“长老……”元勿有些犹疑地开口,似是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这病……”
“你是想问此疾是否真的有法可医?”少恭看着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法子自然是有的,我既然能让他们生病,就也能医得好他们。”
“是,弟子多嘴了。”元勿诚惶诚恐地揖了一礼,“长老还请好生休息,弟子告退。”
元勿走到门口时,却听到长老的声音将自己叫住:“等下。”
“长老有何吩咐?”元勿立时转身一躬。
少恭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道:“我且问你,这些年来……你是否憎恨那将自己狠心抛弃的父母?”
元勿脸色一变,整个人都凝住了。
“我将你救回青玉坛之时,你也已经不算是个不记事的小孩子了,对于抛弃你的父母,想必印象颇深。”少恭一面不疾不徐地说着,一面将桌上的茶杯翻过来,“穆家村的人头一次上坛中求药,我见你神色大有异常……”
元勿面色痛苦地跪了下来:“瞒不过长老……来求药的村民中,正有二人,恰恰是元勿的生身父母。”
“你可憎恨他们?”少恭拿了茶壶,往杯子里倒满。
“恨之入骨。”元勿扬起了脸,“现在想必他们已是七窍流血而死,一想到这里,元勿便觉大快人心。”
少恭笑了起来,抿了一口茶,抬手示意让他起来:“如此便好。你起来吧,无事了,你自去忙你的吧。”
“是。”元勿向少恭叩了个头,站起来离去了。
元勿走后,少恭一个人幽幽地喝着茶。
——……少侠当真可以做到毫无恨惋?
——先生高看。我……所经历的一些事情,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一时怎能尽抛?然而下山历练后,也渐渐能够明白师尊所言,天高地广,心远即安。我只愿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变成……
——……少侠能这样,自是……极好、极好。
百里屠苏……是个很不同寻常的孩子。
看到化作焦冥的母亲,他会如何做?他是否会如我所期待,就此大受打击,被焚寂之力的晦暗所吞噬掉?
只恐怕此番,又是做了无用功吧。
那么……假如他有一天,知晓了自己的母亲当年对自己所做的事,是否会恨她?
会恨的吧?怎能不恨?若非母亲的封印,他又如何会成为现在的模样,如何会经历这许多不平之事,如何会有这般凶煞之命?
不过……若是百里屠苏,说不定,倒真能有令我惊喜之举呢……
少恭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支着自己的头,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也不知是疯狂,还是清醒。
2010
第九幕 岁月
那一年“欧阳少恭”十七岁,青玉坛丹芷长老病危,正式将少恭任命为继任者。
少恭七年来头一次换下了那身青色的弟子服,深杏色的长老服衬得他身姿反而更为娇小。比起同龄人来,这副身躯未免显得过于年幼了。
换了新的居所,穿上了新的衣服,少恭自己在房间里,往腰带上系了两枚玉琮。
听到外间有人轻咳的声音,他整了下衣襟迎出去。
“雷严。”他看着那连门都不敲的人站在厅中,正用颇为激赏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略微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来此何事?”
“玉横已是到手了。”雷严倒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莫非是和我师父的病有关?”少恭目光甚为凌厉,像是刀子一般划在雷严脸上。
雷严“哼”了一声:“用了什么法子,你就不必管了。我们几时动身?”
少恭不再看他,淡淡道:“既然已经齐备,那么,明日。”
“你如何对你那师父交待?”
“用什么法子,你就不必管了。”
“哈哈!好!”雷严笑了起来,“明日,我们一同动身前往南疆……我自会带上门中几个亲信,行事方便。你呢?”
少恭摇了摇头:“在下比不得武肃长老,才脱了一身弟子服,何来什么亲信?”
雷严站在那里,颇为玩味地仔细瞧着少恭,打量了良久,知他是有意将自己撇清,方才道:“但愿如此……”
又将话锋一转:“那寂桐呢?不将她带去?”
“寂桐?她年事已高,这种事情怎能让她随我奔波?”少恭挑了挑眉,觉得雷严的提议似是万分不可思议。
“你在她面前倒是素来乖巧的很啊,欧阳少爷。”雷严不由得笑话道。
少恭微微一笑道:“她也只晓得我是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少爷,别的一概不知,为人善良又颇温和,这样便好,不必将她牵扯进来。”
雷严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缓缓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少恭听他语气似是有些奇怪,忍不住带上询问的目光去看他。
雷严避开了他的目光道:“那丹芷长老今日便好好做些准备吧。”
“……在下还未继任,师父尚在,不敢当此称呼。”
“很快就不在了。”雷严无所谓地说,看着少恭的表情变得肃穆,心里颇为好笑。
“你不是说,门中争斗你皆不想参与?”
“……雷长老何必急于一时。”
听他换了称呼,知道是为了表达与自己的生分疏远,雷严也不恼,只哼了一声:“你既然不想插手,那么就不要多问。知会你一声,很快你便会是丹芷长老了。”
少恭垂下头,兀自思量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自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向雷严一揖:“雷长老请了。”
“逐客令下的倒快。”雷严咧嘴一笑,“也罢。只要你好生记住,你我皆有用得到对方的理由,你既然是我青玉坛的人,就不要真的妄想能够滴水不沾身。”
这番道理……自然明白。只是人间尔虞我诈,权权相争,成王败寇,又能与我何干?
少恭掩上了门,静静地想着。
尹千觞——或者应该说是风广陌——第一次见到名为欧阳少恭的少年人,是在离乌蒙灵谷约有三天脚程的一处不毛之地。
那里是南疆最东南方的一处小镇,遍地蛮荒,镇外就是戈壁。
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好独自一人在镇外那片戈壁中,面对着三个持刀相向的黑衣歹人。
而风广陌则自说自话地帮了这看上去十分文弱的少年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用到法术,只是拦路抢劫的匪类,很轻松就搞定了。
“我说小……”看到少年紧蹙的眉头,风广陌连忙把说了一半的话生生吞下去,“不是……欧阳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少恭轻轻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对风广陌道:“在下与家人举家西迁,途径此地,是为在下初到南疆。此处戈壁长有白刺,医书有载,南疆之地的白刺根上生了一种药草,名为‘锁阳’,在下自幼于岐黄之术颇有兴味,此味药草并不算常见,既然来了,自是要亲自采一些看看尝尝才好。只身来此,便是为了采锁阳。”
“啧啧,你们中原人的好奇心可真强。”风广陌不由得笑起来,“为了采草药就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要不是遇见我,只怕你的小命都要搁在这里了。”
少恭心里暗暗一笑,不动声色,只是施礼道:“多亏风公子仗义相救,见公子衣着尊贵,不想竟是这般好武艺。”
“哪儿来的什么尊贵。”风广陌摇摇头,“我在村子里是做巫祝的,所以才穿成这样。不过你别怕,我可不是什么巫师啊。”
“巫祝?”少恭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光芒,“在下曾有耳闻,信奉女娲的村落中,必有巫祝为村人行法事,立规矩,侍奉大神。原来阁下……”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风广陌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少年,“嘿嘿,说的没错,我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不像。”少恭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像?什么不像?”风广陌对这少年越发有兴趣。
“侍奉神祗之人,多是不苟言笑,恪守礼法,行容端庄,举手投足皆要为众人表率,可少恭细端阁下……”少恭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在下失礼,而是风公子的行容看上去,更像是江湖侠客,豪气干云,潇洒自如,断然不似那些惺惺作态之人。”
风广陌瞪大了眼睛,看住少恭好一阵子,才终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来。
“小欧阳你可真……不对不对,欧阳公子真是慧眼识人啊!”风广陌似是非常开心,“风某虽惯常在村人和家人面前守礼,可这既然已经出了村子,当然是不必再拘于那些。哈哈,惺惺作态!说得好,说得好啊!可不就是么!”
这人……真是有趣。想不到侍奉女娲的巫祝中,竟然还会有这么有趣的人。
不知我将要见到的,那在乌蒙灵谷中世世代代为女娲守护凶剑的村人与巫祝,会不会也有谁能像他这么有趣?
怕是不会的……这样的人,恐怕是世间罕有吧。
虽是个有趣的人,可也不能不防……
“对了,那风公子又怎么会离了村子,独自一人来这不毛之地,救了在下呢?”
“哦,我是在赶路,去给其他村子的人送点东西的,也是路过这里。”
“阁下是在赶路?那怎么……不见有马?”看到风广陌挑了挑眉,少恭忙道:“在下失言,倒像是盘问了。”
“我不介意的,你何必这么小心。”风广陌笑得非常温和,“要马做什么,只要脚程够快不耽误事,就这么一路走着,沿路看看风景,不也是美事一桩?”
“公子真是好兴致。”少恭苦笑了一下,“不愧是习武之人,行路自然不在话下。哪里像在下这般,日日都坐在车马上,颠簸数日也还未到终点。”
“哈哈,你这说的,有车坐不是好事吗?”风广陌笑起来,“我是盘缠不够,说得好听,其实是雇不起车马。”
少恭差点笑喷出来,为了忍住笑,脸庞的肌肉都有些抽搐了:“……公子早说,那不如随在下去镇上一趟,容我为公子备好车马,也算聊表答谢之意,可解旅途劳顿。顺便还可以与公子多聊几句。”
“我说,你该不会是碰上了歹人,不敢一个人走回去了吧?”风广陌故意叉起腰来,“想让我送你回去就直说好了。”
“……”少恭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看他不说话,风广陌连忙道:“我开玩笑的。少恭你别不高兴。”
少恭抬头看住这青年人,脸上满是无奈之色:“那就劳烦公子相送了。”
“好说,好说,哈哈。”
镇子虽然荒蛮,可也总有地方是能吃饭的。此刻欧阳少恭就在一间破落的小酒馆中,挑了唯一一间厢房,点了能点的最好的菜,要了两坛能在这里喝到的最好的酒,宴请他的这位“恩公”。
席间二人谈笑风生,亲密非常,旁人看来只怕都不会想到他们是刚刚结识,倒更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风广陌原是不肯饮酒,却被少恭一番讥讽,笑他表面潇洒,实则迂腐冥顽。这人便立时被激得连饮了三杯。
可是他毕竟往日不擅饮酒,菜还未吃,先连着三杯酒下肚,过了一会儿便有些飘飘然起来,四肢暖意顿生,看着眼前的少年也似有些模糊了。
“唉……怕是不能再饮了。”风广陌摇头道。
“也罢。是在下强人所难了。”少恭叹了口气,往他碟子里夹了些菜,“一时玩笑,害的公子既坏了规矩,身体又有不适。”
“别这么说……”风广陌连忙摆手,“风某和少恭一见如故,能够与你把酒言欢一场,自是此生一件不可多得的美事,绝无什么强人所难之说。”
“不可多得?”少恭笑着摇了摇头,“公子谬赞了。与友人相聚欢颜,不过平常之事,风公子这么说,倒好像在下这萍水相逢之人,是你唯一的朋友一般了。”
“可不就是么。”风广陌淡淡地说了一句,微微笑了下,筷子在盘中轻轻点着。
少恭听了这话,也不多言,只是往自己面前的杯中倒满了酒。
“能够像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是风某的福气。”风广陌一边云淡风轻地笑着,一边手指在酒杯的边缘上打转,“虽是萍水相逢,一番倾谈,却已经是将少恭看做平生知己。以后……在我的生活中,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还能不能再遇到你……”
看对面坐着的少年垂首沉默,风广陌自嘲地笑起来:“哈哈,我这么说,让你见笑了。”
“……不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风公子想必平日素有艰难,不为外人道也。今日公子能够如此高看在下,将在下引为知己……”少恭将面前斟满的酒杯举了起来,看住对面的人,“少恭无以为报,唯这一杯清酒,聊表心意。”
说罢,一饮而尽。
风广陌轻轻地叹了口气,索性也将酒壶拿了过来,往自己杯中斟满。
“你既是不擅饮酒,无需……”
“少恭莫要多说。”风广陌打断了他,举起了杯子,“纵是再怎么不擅饮酒,听了少恭的这番话,若不回敬一杯,我心难安。”
一杯下肚,风广陌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苦涩。他安静地看着桌上的碟子,手中攥着酒杯把玩着,唇角仍是带着笑意。
二人沉默相对,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风广陌缓缓开口道:
“少恭,你可知道,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风广陌。”
“……公子的意思是?”少恭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有……意思……”风广陌笑吟吟地看着他,“若我不是风广陌,该有多好……你当然不明白……我……”
“……在下虽不能解公子此话的含义,但既然你这么说,少恭也唯有答你,不论公子你是谁,总是少恭的知交好友。你叫什么名字,是何种身份,做过什么,将要做些什么,所有的一切对在下而言,都并无任何意义。”
风广陌呆呆地听他说完,过了良久,终是朗声大笑了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少恭你……真是个妙人……”
笑声渐弱,风广陌手肘撑在桌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少恭……我好像是醉了……”
“既然公子身体不适,我这就送公子去客栈休息。”
“没事……不用……像这样子的时间,再久一点……就好了……”
说着说着,风广陌的胳膊已经盘在桌面上,头渐渐低了下去枕住,闭上了眼睛。
“公子?”
“再久一点……有多好……有多好?不用再回去了……该有多好……”
少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风广陌身旁,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见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平静地走出厢房,叫来小二道: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醉倒了,可否来个人帮我,将他送去对面的客栈房间里。”
夜间,安顿好了风广陌后,少恭给客栈留下了三天的房钱,并嘱咐他们备下车马给风公子使用,便与雷严和其他几个青玉坛弟子连夜启程了。
雷严在车上问他道:“那小子是什么人?摸清了没?”
少恭摇头道:“据他所说,目前倒还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只是他既然是巫祝,又恰好这个时间在这附近出现,难保他和乌蒙灵谷不会有所联系。也许是在下多虑了,但为避免风险,仍是用药让他睡了,不睡上三天三夜是醒不过来的。我们连夜启程赶路,总不会对我们有所妨碍。”
雷严点点头:“还是你瞻前顾后思虑周到,要是无关自然最好。”
少恭喃喃道:“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了,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忍不住撩开了车窗上的帘子,在黑夜之中,向着离去的方向望去。
风广陌……或者不想再是风广陌的你……不论你究竟是谁,都无关紧要。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
但是,如果有可能……希望能够再见面。
这种心情,实在有些可笑。少恭不由得真的笑了起来。
朋友?
很想要,但是,又不想要。
他轻轻地放下了帘子。闭上了眼睛。
只是,纵是欧阳少恭千算万算,也未料进入村中是必须等到特定的日子。
而就在能够进去村子的那天,他再一次遇到了那个人。
风广陌从这一次的“醉酒”中醒来,身旁放了一封信,只有几个字:
“家事告急,先行离去,他日有缘,自会再见。欧阳少恭。”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醉了多久,担心耽误了事,立即用上了少恭给他雇下的马匹,连日赶往乌蒙灵谷去。到达的那一天,正好是报草之祭的日子。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不是报草之祭的时日,他倒也进不去乌蒙灵谷呢。
大巫祝韩休宁和村中的人,用最高的礼节迎接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之人。
风广陌戴上了面具,作为十巫之首的巫咸,出现在这个时代为女娲大神守护凶剑的村落中,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一场仪式过后,便是祭典大宴。
大宴之上,忽然有外人闯入,见人就杀,突如其来一片腥风血雨。
四下哀声之中,风广陌原是想要尽力对付屠杀村人的歹徒,但韩休宁却拉住了他,急急道:“镇守的焚寂恐怕会有危险,我们速去冰炎洞。”
风广陌皱了皱眉,他想说“村人的性命岂非是比镇守之剑更为重要”,可却终究拗不过那位尽忠职守的大巫祝。他甚至很惊讶那女子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恨不得是直接把自己给夹在胳膊下面带了过去。
来到封印之地后,在他的面前出现的,是少恭。
是他在途中萍水相逢,让他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让他引为平生知己、唯一的朋友的,欧阳少恭。
他愣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思索,就听到韩休宁哀痛的声音对自己喊道:“巫咸大人!快帮我拦住那个少年!”
思考的能力几乎都丧失,他拿起了法杖,对准了少恭。
少年人凌厉而狠绝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其中的坚定和执着之意令人发冷。
他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我吧……
屠村的人,是他带来的?
他想要焚寂?为什么?
风广陌突然觉得很后悔。
那一日,与这个少年把酒言欢的一日,自说自话将他当成知己的一日。
只是自己在对他诉苦,很欣慰能够认识他。可是对于少恭的一切,自己都一无所知。自己甚至根本没想过要问问,少恭期待些什么,少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少恭可有朋友。
没有问过他,一点也不知道。
而现在,下一刻就有可能,他会被自己杀死,或者自己会被他杀死。
被法阵的威力冲击倒地的一刹那,风广陌轻轻地说:
“如果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再重新,去认识欧阳少恭一次。
他昏了过去,面具掉在了地上。
尹千觞站在破败的乌蒙灵谷,望着山崖之上的女娲石像,深深地行了一礼。
原来,他所有的愿望真的都已经实现了。
无论是“若我不是风广陌该多好”还是“如果能再重新认识少恭一次就好了”,都已经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愿望的实现,和幸福并不是相等的。
无论是漫长的岁月,还是高高在上的神灵,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2010
其實一開始是沒有妄想到那麼厲害的程度……?但是越寫越停不下來……
總之很讓人羞射嚶嚶嚶嚶~~~~
我爽了,終於以後可以安心吃素了(滾
於是這裡是——
第八幕 所有的氧氣
第八幕 所有的氧气
元勿刚出了丹药房,还没走下丹阁的台阶便被人一把拽住了。
“尹公子?”元勿疑惑地看了看来人,“啊……方才搅扰了,长老还在里面,你有事的话可以进去找他。”
“不是有事找他,是有事找你。”千觞答得干脆。
“找我?”元勿愣了一下。
千觞四下里张望一番,在此间的弟子颇多,便索性拉了元勿到附近的亭子去,对他咧嘴一笑:
“嘿嘿,你别这么紧张啊,就找你聊聊。”
元勿皱了皱眉:“怎的不光长老这些日子兴致颇好,连尹公子也跟着怪怪的了。”
“看来你也察觉了,”千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你家长老……近日来,心情似乎不是一般的好啊。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弟子是做了些什么事情,令他这么高兴?”
“我倒也想问问尹公子呢,是和长老说了些什么,把他哄得那么开心?”元勿反唇相讥。
千觞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下:“没,我可什么都没说,倒是他自己忽然一串一串,说了一堆话。”
元勿面上浮起了担忧之色:“看来……我们都不知道啊……”
“你想必也在担心吧,”千觞索性挑明了说,“少恭近日……心情好得有些莫名。似乎和以往沉静的样子颇为不同。”
“倒也不能这么说……长老心有执念之时,总是似火般烈,沉静若水倒也算不得是常态。”元勿摇了摇头,“只是最近……似乎的确是不太一样。”
“唉,我没你这么会形容,但是——果然你也有所感觉。”千觞点了点头,“总觉得有种非常危险的预感……他像是快要把自己给烧掉了一样。这人高兴起来是好事,可是少恭的样子,怎么看也觉得过头了些。”
元勿笑了一下:“尹公子真过谦,这可比我形容得要确切多了。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有这工夫还不如多喝几壶酒呢?”
千觞轻咳了几下:“酒要喝,要喝,少恭的事却不能不管吧。”
元勿哼了一声:“那就好。如若尹公子有一日放下长老不管的话,元勿定会第一个将你斩于剑下。”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啊!”千觞咧咧嘴,“你打得过我么?”
“不如一试?”元勿的表情透出了倔强之意。
“免了免了,英雄饶命!”千觞被他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却是转瞬又收起笑容,“你们长老方才都吩咐了你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值得留意的地方?”
元勿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道:“尹公子有心,不如直接去问长老,他吩咐的事情,我怎能随便与外人道?”
“我怎么能算是外人啊?”千觞颇为厚脸皮地叉起了腰。
“……你不是外人,长老自然什么都会和你说,你还来问我作甚?”
“唉……你说的是,少恭想来还是拿我当做外人,对我颇为不信任,什么都不肯和我说。”千觞深深地叹了口气。
元勿皱眉摇了摇头:“尹公子你……这话倒叫元勿听不下去了。”
“怎么?”
“到底是长老不信任你,还是尹公子不肯信任长老?”元勿撇了撇嘴,“若是信任,对方无论瞒了何事,保留了几分,总会相信着他所做所选皆为正确,又何以会诸般疑惑,抱怨别人不肯对自己透露?”
这般伶牙俐齿的一番话,让千觞听了当即愣住了。
元勿看他的模样,也不再多说,向他一拱手道:“我还有门内诸多事务要去处理,尹公子请便吧。”
说罢便转身而去,人去的远了,叹息的声音却仿佛仍是在耳际徘徊。
千觞的目光幽幽浮在四周昏暗的景物上,唇角牵出一丝苦笑来,口中喃喃道:
“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不信任少恭。怎么可能信任他?”
目光逐渐变得凌厉非常,却又带有一丝微妙的痛苦。
屋内燃着少恭最喜爱的一种熏香。
浑身赤裸的他平躺在床上,略微眯起了眼睛,他身前站着的那人正把酒壶拎起来,将琼酿一缕缕缓缓倒在他肌肤上。
酒是暖过了的,淋在身上的感觉并不突兀,反而是那种温热的触感,愈加能够激发起人的情欲。
液体从他肩头开始,淋过胸前的凸起,流向小腹,在脐上稍作停留了一阵,走向他的腿根,滑过膝盖,一直淋到脚尖。
少恭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背部稍微弓起了一点,呼吸变得紊乱。
终于酒壶的位置来到全身最敏感的地方,轻轻地倒了下去。
“啊啊……”奇妙的感受让少恭闭上了眼睛。
最终壶中剩了的几滴琼酿,被千觞淋在了他略微发烫的脸庞上,睫毛之间挂着亮闪闪的水滴,嘴唇微微开启,醇香的味道便滑入口中。
随着这股香甜之后立刻滑入口中的,是千觞滚烫的舌头。在他口中纠缠着,分享着,细细地舔舐着,把玉液的甘美用口舌的动作融满了他整个口腔。
而后千觞开始舔着他的脸庞,先是在睫毛上打转,把挂着的露珠吸掉,然后舌尖一点点碰着他的眼窝,接下来是额头,鼻尖,颧骨,脸颊,下颚……
埋到他颈间用力吸吮的时候,少恭终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哈啊……千觞……”
千觞微微笑着抬起了头,看着那张刚被自己细细舔过的、沉浸在情欲中脸庞,对他说:“别急……才刚刚开始,你不是说,我们今天有很多的时间……”
“你这是想要做什么啊……”少恭苦笑了一下,“时间可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啊?难道不是你把丹炉的火故意减弱,原本两个时辰就可以开炉的丹药,又要多耗上一天了?”千觞垂下头来笑嘻嘻地看他。
“……在下确实是……”少恭翻了翻眼皮,“确实是想要能将你多留一刻,只是……”
话没说完,就是一声微弱的惊呼,原来千觞已经埋在了他胸前,吮住了他凸起的茱萸。
“唔唔……”少恭皱起了眉头,肩膀缩了起来,身体绷得紧了。
舌尖在上面打着转轻轻舔舐,偶尔用牙齿咬住四周小心地揪起来,又忽然松开,之后再牢牢地用嘴唇吮住,含在口中爱抚……
如同成熟的果实一般露出靡艳的色彩来,渐渐肿胀得变硬,仿佛用手指尖掐一下就可以从里面滴出水来一般……
“好香!”千觞松开后不由得赞了一句,“配上美酒的少恭,真是香醇得让人难以自拔啊!哈哈。”
被这人说的不由得有些好气又好笑,少恭瞪大了眼看着他。
在被对方要求说“一次就好,想要好好品尝你”的时候,他虽是有些疑惑,明白对方的意思后,倒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只是这种“品尝”……未免太过疯狂了些吧?
罢了。少恭心里说。若论疯狂,想来也没人能够及得上我。
濡湿而滑腻的触感从胸口走向了小腹,双手大力地爱抚着纤细的腰肢,被他揉得泛起一层淫靡的绯红。
舌尖停留在了肚脐形成的小窝上,先在周围缓缓舔弄,把旁边的酒都赶入到最中间,像是小小的酒杯一般盈满了佳酿。最后进入到中心,大力地吸了一口——
“——!”少恭的身体被这种细致的挑逗弄得愈发敏感,强烈的战栗在他四肢扩散开。
贪婪地在那里品尝着,佳酿入喉之后还嫌不够,仍是不断地在那里舔舐,像是一点遗漏都不想放过。
而后顺着左侧的腰际,一点点舔过腹沟,来到中心的花丛里,两根手指托起下垂的囊袋,含住他微微勃发的欲望。
少恭沉声叹息着,深吸了一口气,揪紧了身下的床单,腰部战栗着向上挺起。
只轻轻地含了一下,很快那人的舌头又游走到了大腿内侧,细心地舔着流过他身体的每一滴玉液。
“热……”少恭轻喘着呢喃道。
被舔弄着的腿随着对方的手抬了起来,架在他肩上,吻落在了膝盖上,顺着小腿,一直舔到了脚指尖。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每一个动作都让少恭更为迷醉。
另一条腿也被抬到了对方肩上,和刚才一样细细地品尝着。
跪在自己腿间的那人,下腹滚烫的昂扬已经顶在了自己的穴口,少恭轻轻摆动起了腰肢,在他勃起的火热上面蹭过。
虽然还没用手指打开过,但是就这样进来的话,应该也不要紧……
“很热……千觞……”他轻声说着,“快要烧起来了……”
但是并不是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千觞没有进入他,而是意外地将抬起来的腿向他头部压下去,一手托住了他的腰拉了起来——
“……!等下,你做什么?啊——!”
说是“品尝”,那么自然要每一个地方都尝过才行。由于舌头正埋在对方的身体里搅动,所以千觞很遗憾地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要……喂,我说你不觉得脏啊……”少恭被他弄得没辙,可是看起来,对方不打算放开自己,反而越来越深。
柔软的触感在体内翻滚着,快感激烈地扩散开。
“唔唔……!啊……”
千觞一手箍紧他的腰,一手伸到前面去握住他挺立起来的欲望。
少恭的身体愈发绷紧了起来,嘴唇张开来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般仓惶地寻求着呼吸,看到对方的视线正牢牢地盯着自己的脸,像是有热度一样烧在自己肌肤上。
“不行了……”他失神地呢喃着,在千觞手里面达到了高潮。由于是这样的姿势,白浊射出来的时候都洒在了自己胸口上。
千觞把他的腰放了下来,伸手在他胸口上把灼热的体液抹开来,安慰地抚摸着他凸起的颗粒。
“你……”少恭有点猜不透他接下来会怎样了。
“少恭的味道真好……”千觞向他俯下身来,在他脖子上舔了几下,扳过他的肩,把他的身体整个翻了过去,骑在他臀上。
“……还要做什么?”
“这面还没尝过呢啊……”千觞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将第二壶酒拎了过来,浇在少恭的脖子上。
却听见身下的人笑了起来。不由得皱皱眉头,一边顺着他的脊背把酒浇下去一边问:“笑什么?”
“你想尝的话,在下倒是无所谓……”少恭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看他,“只是你能忍得住么?不急着想进来?”
“挑衅啊!你可真狠。”千觞也忍不住笑了,“放心,我耐得住,不把你全身都尝过,是不会轻易吃最后的美餐的。”
最后把少恭的腰抬高起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被自己弄得到处都是情事的痕迹。
身体又软又烫,把臀部抬得更高一些,一下子就挺到了最深处。
其实以往,千觞倒是从不曾用这样的姿势进入过他。像是野兽交合一样的,让对方这样跪着趴在自己身体下面被侵犯,总觉得是带有某种侮辱性。他担心一向都很骄傲的少恭不喜欢这样的方式。
不过这次,看起来他没有不高兴……反而是有些期待地轻轻迎合着自己,小幅度地动着腰肢,配合着自己的动作起伏。
千觞发出了一声低吼,俯下身去一口咬住了少恭的脖子。
“唔!疼……”
真的像是原始的野兽交合一般,一边奋力挺进占有着,一边咬着对方的脖子。
少恭的确被他咬得很疼,何况还不是咬一下就放开,而是一直用牙齿揪着,随着身体大幅度的动作咬得更紧,渗出了血来。
不过他并没有要求千觞松开,而是闭上了眼睛,在这种痛意之下感觉到快感愈发强烈。
……这样下去,真是要疯了。
少恭咬了咬唇,开始有意识地将被搅得水声四溢的地方缩紧。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让进入自己的那人感受到更大的快感。这种事情不需要人教,是天生的本能。
压着他的那人果然发出了非常享受的欢愉之音,暂时放开了他的脖子,停下了腰部的动作,在他耳际喘着粗气道:
“你这家伙……真是要把我弄疯了才算?”
少恭轻轻地笑了,暧昧地道:“就是想要叫你为我疯狂,怎样?”
千觞看着自己身下的这人,嘴角带着有些可恶的笑意,发亮的眸子里闪着自信的光采,他才明白,之所以不介意这样的带有侮辱性的姿势,是因为这人无论处在什么情境下,都不会失却他骄傲而美丽的气焰,总会是那个相信自己能掌控住全局的家伙。
“早就为你疯狂了……”千觞叹了口气,咬住了少恭的肩,再度开始猛烈的挺进。
而身下的人,满足地笑了起来,闭上了眼睛。
醒来之后,千觞看到少恭只在赤裸的胴体上披了张白色的单子,站在窗前撩起厚重的帘子向外看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居然还站得起来啊。”
“多谢千觞手下留情。”那人转过脸来看自己,声音里带着温和的调侃笑意。
“……”千觞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丹药还需要多久?”
“这次是真的只剩下两个时辰了。”少恭的目光再度投向了窗外,“丹药出炉之后,便交给百里少侠,还要劳烦千觞陪他们走一遭,去一趟百里少侠的故乡了……”
“他的故乡……是叫做乌蒙灵谷?”千觞看着那人的目光忽而变得锐利非常,当然,由于在他身后,并没有被他看见。
“不错……乌蒙灵谷。似乎是南疆的一个小村落……”少恭投向窗外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凌厉。
乌蒙灵谷。风晴雪。大巫祝。尹千觞……
所有的一切都汇集在一处时,不知是否会唤回他当时的记忆?
太过冒险了……也许不该让他去。
但是,偏是想要一试。究竟是记忆先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还是……
赢的人会是我。少恭轻轻地对自己说。一定会是我。
“两个时辰啊……”千觞慵懒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少恭回过头去。
“是,两个时辰。在下这就去吩咐弟子备好一餐,算是为你们践行。”少恭微微一笑,走向床边的太师椅,想要拿起自己的衣物换上。
却被床上坐着的那人牢牢扣住了手腕。
“两个时辰。”千觞盯住他眼睛,笑意深重,“时间刚好够。”
“你该不会是想……”少恭扬了扬眉毛。
“不错。”千觞说着就把他一把拉向了自己,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你不累?”少恭有些挑衅地看住他。
千觞咧嘴一笑:“睡的很好,正是最有精神的时候。”
少恭长长地叹了一声。
把这样子用被单裹住一点的少恭揉进自己怀里,让他骑在了自己胯上,从下而上地顶入到他身体深处。
抓着他的双手,一下下顶着,看着他披散开的长发随着自己的动作而上下飞扬。
美好的愉悦感摄去了自己的心魂。
他抬起手来,蒙住少恭的眼睛,亲吻着他的下颚,小声地叫他:
“小欧阳……”
他感觉到那在自己胯上前一刻还随着自己动作起伏的人,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是个非常危险的尝试。千觞暗自笑了。他吻上那人的脖颈,将他按在自己肩上。
放在那人背上的手,都能够感受到他不自然的抽搐。
不去看他的眼睛。如果看了的话,就没办法欺骗他了。
“少恭现在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个小孩子。”他缓慢地在那人耳边说着谎言,“又贪婪,又纯真,一点也不加掩饰……你觉得呢?”
他笑意更深了:“以后在床上就这么叫你如何?小欧阳……”
少恭没有回答,下颚抵在对方肩上,承受着来自那人自下而上的冲撞,目光早已带上了凛然的寒意。
他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相信我……
千觞把他的腰部用力向下拉着,使他与自己结合得更紧密。
前一刻非常温顺的少恭,此刻浑身都散发着某种危险的气息。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用手指勒住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杀死。
越是危险,就越让自己兴奋。千觞的眼睛发亮,埋在少恭体内的昂扬不可抑制地胀大,极为疯狂地索取和占有着。
侵犯这么危险又美丽的东西……真的太让人难以控制了。
千觞把胯上骑着的人不由分说就向下压了去,把他肩上裹着的单子一手扯开扔在了地上,举起他的双腿,一边盯着他的眼睛一边奋力挺进着。
“小欧阳……你真美……”他哑着嗓子叫道,并伸手去抚摸少恭的脸庞。
他看到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疑惑光芒。
他俯下身去牢牢地压住他,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声,用尽全力掠夺起来。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欧阳少恭。
哦,小欧阳~你多大了?
……咳咳,在下今年十七……
什么?十七岁?才比我小两岁啊?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小欧阳你明明就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嘛。
……让阁下见笑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咳,年纪不大,说话这么老成。我叫风广陌。
哦……?阁下姓风?
是,怎么了?
在南疆,似有不少信奉女娲的部族,风氏一姓,正是女娲一族的贵姓。
哈哈,小欧阳知道的不少啊!不错,我们村子确实也是信奉女娲的。
……麻烦风公子,不要再称呼在下“小欧阳”了。
好好好,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
没错,少恭,我已经想起来了。真正的,和你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
不过……我想要让你猜猜看,到底是我已经恢复了记忆,还是说这脱口而出的,与过去的岁月相重叠的称呼,只是一个偶然而已?
一定让少恭非常烦恼吧。
你看,你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2010
我竟然一天兩更了(熊吉
這個人真的是我嗎……
可惜我不夠給力啊嚶嚶嚶嚶~~~~
各種OOC各種小言風少女風大家……不要太介意……?
隨便看看就好……?別跟作者計較(扭頭
第七幕 享用我 现在
在青玉坛住了已经整整三天,千觞始终没有去和少恭单独碰面。
从他们来到青玉坛将祖州仙芝交给少恭的那一天起,少恭几乎日夜不停地都守在丹药房,连饮食起居都未离开过。其他人是客,知他忙碌不好前去打扰,
尹千觞却不同,他原是有着很多事要对少恭说,无论是告知路上经历,还是向他解释囚禁寂桐一事。而千觞偏偏就是不去会他一面。
过了第三日,再怎么沉得住气的少恭也是忍不住了,叫人去请千觞。他这才晃晃悠悠地来了。
进了丹室,少恭已经遣走了其他弟子,冷冷盯着他。
“千觞可算来了。想来是在下何处冒犯了你?明明同在坛中,三日以来我几乎不离丹室寸步,却也不见千觞前来。直到今日差人去请,才能见上千觞一面。”
“那少恭何不早差人去请?”千觞笑了笑,“是不好意思?自己就这么闷了三天?”
少恭面色一沉,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厉声道:“你岂非是有很多事要跟我解释。”
“少恭如若有心猜忌我,我怎么解释也是枉然。”千觞肃容,“若你信我知我,自然明白我别无他意,只想替你审问寂桐,缘何背叛于你。”
那人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他面上神情,过了许久方听他道:“那千觞可问出了什么?”
千觞心里一紧,摇头道:“你都问不出,我又有何用。”
“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少恭终于回过身来看住他。
“只因我想要问的,与你想问的怕是不一样。”千觞苦笑了一下,“我想问的,是雷严说的那令你最为在意的人究竟是谁。”
“……!”少恭愣了一下,垂首摇头,“你……竟然还是如此放在心上。”
“怎能不放在心上?”千觞叹了口气,溜达到一旁的蒲团上盘腿坐下,“问你你也不肯多说,雷严又死了,寂桐是跟随你时间最久的人,不问她问谁?”
“那你问出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千觞苦笑,“她竟然不知道……她不是从你小时候就跟在你身边?你最在意的人是谁,她却一无所知……”
“寂桐虽随我多年,我却也未必事事都会让她知晓。”少恭面色柔和了几分,“此事她确实一无所知,你真想知道的话,也该来问我,而不是她。”
“你?我已经问过了,有用么。”千觞淡淡道。
“……不是在下不想与千觞明言,只是此事确实一时无法说清——”
“又来了!‘一时无法说清’,这样的说辞,少恭用起来真是利索。”千觞抬了头,笑吟吟地看他。
“我已说过,那人死去已久……”忽然停顿了下来,雷严在蓬莱时对自己所说的话在耳边响起——要是……巽芳真的还活着……
“如果雷严说的是真的呢?”千觞盯住他的眼睛,站了起来,离他越来越近,“如果那人真的还活着呢?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她呢?”
“……”少恭避开了千觞询问的眼神。
“呵呵……这又叫我如何才能不放在心上。”千觞笑着摇了摇头,却不看着少恭,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如何才能不在意那人是谁……”
“你如此介意此事,便是为了……为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便吞了下去。
“不错,”千觞声音放柔了,轻轻环住了少恭身体,“我就是怕会忽然之间就失去了你,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莫名地输了。”
少恭将额头轻轻贴在了他颈间,一手抓住他衣襟,闭上双眼沉默着。
什么叫输了……尹千觞,什么叫输了……
怕失去我?现在难道不该是我担忧随时都可能失去你吗?
可是……自己的心却不知为何,被他的话扰乱得无法平静。
这样子的沉默,让空气中逐渐溢满了悲伤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少恭才开口轻声道:“你真的无需介意……那人的确是死了。”
“若是还活着呢?”千觞轻吻着他的发丝,一边小声问。
“……”少恭不语。
直到他的唇逐渐落到了自己耳际,他伸手去揽住了对方脖颈,微微侧过脸去,有些许茫然地回道:“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千觞没有说话,而是寻觅到他的嘴唇吻住。
他的手伸到少恭脑后紧紧地捧住,一手落在他腰际,逐渐用力将他搂紧。湿润的舌温柔地舔进他唇齿之间,在他口中夺取着甘甜。
少恭攀在他颈上的手不由得用了力,让自己和他能够贴的更紧,另一手拽住他袖口的衣襟,两个人的身体就这么无限接近着。
他非常温顺地去回应着这个吻,就像所有心有歉疚的人一样。
一阵缠绵过去,千觞轻轻放开了他的唇,手攀上了他的脸庞,抚摸着因为呼吸不畅而变得红润的面孔。
而后他的手落到少恭的下颚上,微微将其抬起,盯住他的双眸,一字一句慢慢道: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回答,不是吗?”
少恭舔了舔被濡湿的唇,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猫一样,不看对方的眼睛,只是扬起脸迎上去,再度索要一个吻。
而千觞却躲开了。
他的身体离开了少恭,他的手掌也从少恭的下颚撤走,他所有的温度都在他脸上凄凉的笑容中变得冷却,他笑着说:
“只可惜你不会给我我想要的答案。”他还是在笑,“欧阳少恭有时候很爱说谎骗人,有时候却偏偏诚实得让人觉得愚蠢。”
“……”少恭仿佛是觉得离开了他的体温就冷了一般地,一手抬起来抱住了另一侧臂膀。
“抱歉……祖州之行的事,明日再来与你细说。”千觞仍然是笑着的,仍然是笑着的,“现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告辞了。”
他看着他走出去。
许多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这随时都生着火的丹药房,怎么会这么冷。
青玉坛下层的日头正好。
在丹药房里接连几日,少恭忽然很想出来走走。
他独自找了个亭子坐下,用手轻轻按着脑门正中。似乎这样,就能想明白一些他长久都想不通的问题。
忽而听到一把清脆的声音叫自己:“丹芷长老?您怎么在这里?”
少恭抬起头来,看到来人,微微一笑:“黑曜。”
“长老身体不适?”
“不碍。”少恭摇了摇头,笑着看他,“你来门中已经有些时日,可还习惯?”
“嘿嘿,师父说青玉坛从未收过妖做弟子,不想有我这等有心修仙的妖怪,对我非常恩厚。弟子过的很好。”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少恭笑意盎然,“我回门派中来之前,你便拜入了门下,都未曾和你聊过,是如何想要修仙的呢?”
“为了变厉害,道行高了,才配得上我喜欢的女孩子!”
少恭笑意更深:“哦?你说的是晴雪姑娘?”
“嘿嘿,对,长老您是想笑话我吧?”黑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自然不会,”少恭摇头道,“为心爱之人而寻求更多的力量,这有何可笑?”
“还是长老最通情达理了!”黑曜笑了。
“只是黑曜,我且问你,你为了她而来门中修道,晴雪姑娘知道后是何想法?”
“她……我这两天刚见了她。她当然是高兴了!她未来的夫君是个男子汉!”黑曜像个孩子一样挺了挺胸。
“哦?我看未必吧。”少恭摇了摇头,“我倒见她似乎是十分为难,愁眉不展。”
“……她为什么要愁眉不展啊?”
“黑曜你可知道,晴雪姑娘心中早已有了心上人,那人你也见过,就是百里少侠。”少恭收起了笑容,“她心里既然有了一个人,你还对她如此,要叫她如何是好?怎能不为难?”
“有了心上人?那有什么关系啊。”黑曜不太明白地挠了挠头。
少恭微讶道:“你说什么?‘有什么关系’?”
“对啊,她心里有一个人,有两个人,有几个人不都一样?”黑曜说着,也不管规矩,就坐到了少恭旁边,“她总归是要做我的妻子的,心里有多少人都没关系吧?有几个人也是我的妻子啊。她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少恭听了,不由得苦笑着呢喃道:“你……你这说法……倒也不错。”
少恭顿了顿,兀自重复着:“有一个人,有两个人,又有何妨……没有谁是可以被取代的。无论是背叛过的,相守过的,让自己痛苦过的,让自己开心过的……而这当下与自己同路的人,纵是有一天可能转身为敌,只要在还相伴的时刻,这份情意又岂是会输的?”
黑曜听得糊涂:“长老……?”
少恭转向他笑了笑:“无碍,我自有一些思虑之事,黑曜你且去忙吧。你师父今日给的日课可都做完了?”
“啊……我,我得回去了!”黑曜从凳子上跳起来,“那个,长老,弟子告退!”
“去吧。”少恭淡淡道。
看黑曜一溜烟儿地跑走了,少恭眼中笑意更浓,唇角却是浮现了一丝奇诡的寒意:
“真是个好孩子……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一定叫你和你所喜欢的姑娘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带着那丝奇诡的笑容,安静地坐在那里,享受着光芒。
现下已是入了冬,在青玉坛这等洞天福地,却是感觉不到夜晚的寒冷。
千觞暂住的弟子房在下层,外面过亮,虽是深夜却也让人无法有所睡意。所以房间的窗户都配上了厚厚的帘子,遮住外面光亮。不用点灯屋子里也是不暗。
只是虽然遮住了,总还是睡不踏实。从前在这里,都是在上层的房间睡的,安安稳稳。这下子倒叫千觞睡不好,迷迷糊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
有一次他不安地醒转过来,翻了个身向外,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屋内并不暗,一下子便看出是少恭来。饶是如此,也还是吓了一跳,再无睡意。
“少恭?你……”
“可是在下吵醒了你?”少恭微微一笑,“抱歉。我原是只想来看看你,并无意扰你清梦。”
“什么清梦啊。”千觞坐起身来,将被子推开,伸了个懒腰,“屋子里还是太亮了,睡不踏实。”
“是在下思虑不周,上层空出的弟子房,都让几位姑娘还有百里少侠、小兰他们用了,委屈千觞。”少恭一边说着,一边叹了口气,握住千觞撑在床边的手。
“你呀,跟我熟才委屈我的。”千觞一笑,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今日下午的种种不快,“我还要谢谢你委屈我呢。”
少恭轻笑了下,握着千觞的手没有放开,只是垂下头小声道:“既然千觞醒了……在下是来回答你今日的问题的。”
“什么问题?”千觞愣了一下,看少恭面色一沉,马上道:“啊啊,那个……你还想着呢。当我随便说说就好……”
少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害我思虑甚忧,担心于你,你倒是恢复得快。”
“嘿嘿……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放心上……”千觞说着说着,竟是一贯厚脸皮的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少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却是正经非常,靠近了他缓缓道:“你想要的回答……在下给你便是。莫说那人已是死了,便是真的还活着,少恭也断无理由放下对你的这番情意,只要千觞一日还愿与我为伴,少恭……便绝不会弃此情于不顾。”
——只是待到你不愿再与我为伴时……就不同了。这是少恭留在了心里没有说出的话。
千觞被他说的怔住,竟然脸都有些红了,支支吾吾地道:“这……少恭……我真是万万想不到,这可是你头一次……”
“头一次什么?”
“头一次承认你喜欢我。”千觞贴到他耳际沉声道。
啊……想了想自己方才的直白,少恭也怔住了,忍不住脸上有些发烧。
“你这是怎么了,”千觞一边顺手将他发带解了,一边在他耳畔呢喃,“我并不是需要你……说到这个地步的。”
“……心之所向,委实按捺不住,叫千觞见笑。”
“怎会笑你,高兴还来不及。”
千觞微笑着从他耳际抬起头来,直直注视着他眼睛。少恭沉吟一会儿,终是凑了上去,在他唇上一吻。
短暂的柔情过后,千觞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他,寻到他的嘴唇,探求着更多。
呼吸随着吻而变得炽烈,他扯动着少恭的腰带,对方的手也伸过来替他解开薄薄的一层里衣,一边深吻着,一边二人的肌肤已经袒露着贴在了一起。
情到浓时,少恭却忽然停下,从他怀里滑了出去,对他一笑,转身走到了窗子前,“唰”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帘子,刺目的光芒毫无遮拦地投进屋中,让二人不由得都眯起了眼睛。
少恭身上衣襟已是褪了大半,就这样站在窗前,顺手推开了窗子,剥离后挂在身上的衣袂,被风吹得飘起,剩他如雪的肌肤,在其中忽隐忽现。
“如此好的日光……四下里都安静地睡了。除却你我,再无人是醒着的……既有这样的机会,何不享受这般美好的日光?”他笑着回过头来,“千觞,抱我。”
“就在日光之下,抱我,现在就抱我。”
少恭记得,那日自己在草地上被侮辱的时候,一直在叫着千觞的名字。
如今他也是一样,一手抓着窗棂,一手胡乱抓着那人头发,颤声叫着他的名字。
请你不要停下。永远也不要停。如若不是那日,自己只怕也无法察觉,这人竟然已经到达了心底那么深的角落里,徘徊不去。
那人的手指深深地陷入自己火热的体内,柔软的内壁把它们牢牢地吸了进去,伴随着喘息和呻吟,体内切实而躁动的感受在一点点动着,挺立起来的欲望被对方含住了,非常温柔地抚弄着,惹他战栗不止。
“呜……够了,千觞……”少恭伸出双手去捧起千觞的脸,“进来。”
千觞站了起来,紧紧地贴住少恭赤裸的身体,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快意之中的颤抖。一手托着他臀部,一手捏着他的腰,将他微微抬起一点来,用自己炽热的欲望对准了一张一合的穴口,缓缓挺入。
“啊!啊……”身体被那人的温度填满了,极端的快意和需要撕裂了意识。
少恭的手指在窗棂上抓出了道道痕迹,结合的部位牢牢将自己顶在了墙上,除却这个地方,自己再无支撑点,双腿颤抖着却够不到地面,只能在那一点的支撑下虚弱地挂着。
千觞的双手握住了他臀瓣,让他抬得更高一些,开始慢慢动了起来。
“呜啊……!”浑身没有可以借力支撑的地方,使得结合处的动作更为敏感地躁动不安,直直冲到整个身体。
“喜欢吗……少恭?”那人一边动着,一边在自己耳边问。
少恭点点头,抓住了他的肩膀,冲撞的声音和奇妙的触感像是毒一样,弥漫和扩散到他全部的意识中。
他忽然伸手过去抓住了千觞的头发向下拉,听他发出“唉哟”吃痛的声音,迫他把脸扬起来对着自己,然后向着千觞的嘴唇咬了下去。
“——!”尖锐而细小的疼痛随着嘴唇的破裂而漫开,千觞舔了舔嘴唇,像是为了报复一样地用力向深处顶去。
用以回报自己的,是指尖在自己肩头的力度。
少恭的身体不断诉说着对自己的欲望,甬道内的湿润和火热都是露骨的恳求,柔软的内壁将自己裹的那么紧,无法忍耐地低下头来寻觅自己的嘴唇来亲吻……
他……和以往真的不太一样……
像是抛却了某种包袱一样,放肆而疯狂地对自己展露着渴望,身躯在自己的慰藉下淫荡而妖艳地扭动着,口中的呻吟甚至可以说是娇媚。
他说千觞,千觞,别停下,一直这样,永远都不要停下。
他抱住千觞的肩在他颈上亲吻,他求千觞托起自己的腿来让自己可以盘住他,他引着千觞的手到自己腹下握住自己的昂扬,他小声地说碰我,给我,不要停止。
他看着千觞的目光里,有某种近乎于疯狂的执念和欲求。
而千觞,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循着他的需要,也同样近乎于疯狂地去给予着。
有那么一瞬间,千觞忽然觉得害怕。
可以做到的……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做不到的。我会找到方法让他永远也不恢复记忆,永远都只是尹千觞。
他曾是娲皇神殿的十巫之一,被女娲赋予了长久的生命而没有轮回转世,只要我能够寻回另一半魂魄,便可以继续渡魂为生,长长久久,直到他生命逝去的那一天,也许到那时新的魂魄之力也不会耗尽。我会和他一起,有足够的时间,一直在一起……
直到我们的魂魄衰竭,消失。在那之前,他能够长久地,和我在一起……
和我一起看蓬莱春色的苏醒,和我一起站在那些复活的人们中间,和我一起赋予大家永远的生命……我会慢慢告诉他,让他明白这一切……
若是真的想,就一定有办法……可以做到的。
一定可以。
光芒柔和地,洒在赤裸着沉湎于情欲纠缠的二人身上,像是在许诺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样子的日光,让人相信着自己的力量,相信着疯狂的爱,相信着没有说出口的约定,相信着没有应许的明天。
就只现在而已。相信或许也只有这么一瞬间。
2010
第六幕 誓言
滑二小姐将窗子关严了,搓了搓手。
“老人家,快入冬了,天气也变凉了,窗子就别开着了。”看那老人嘴角带笑,她皱了皱眉,“我这可不是怕您逃了去,那么多人守着呢,这是为老人家您身体着想,可别误会了。”
“二小姐是个善心的人,老身怎会不知……”寂桐轻咳了两声。
“知道就好。”滑二小姐撇撇嘴,“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告诉绮红,让她来管我要。”
“岂有不便,不敢劳烦了。原是阶下之囚罢了。”
“这次我来,是因为入冬了,给老人家带了个暖手的小炉子来,”滑二小姐说着,将暖手炉放到桌上,“天已经越来越冷了,身上太单薄了不好,已经叫人去给老人家裁冬衣去了。”
“……这叫老身如何敢当。”
“唉,就别跟我客气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还得关着你,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寂桐不由得抬眼看她,唇角露出笑意:“二小姐当真宅心仁厚,日后定有福报。”
“福报就免了吧,只要尹道长赶紧回来,也好将你放走。”滑二小姐叹了口气,在寂桐身边坐下了,“你一个老人家,是如何惹了他尹道长了?若是惹了他,他又怎么会叫我好生关照着你,不可让你受了委屈?”
寂桐笑道:“二小姐是想听故事?只是这故事怕不太好听。”
“若是个能讲的故事,他怕是早就与我讲了。”滑二小姐摇摇头,“既然他不肯讲,想来是个不好教人知道的故事。”
“二小姐如此通情达理,与尹公子倒真是一对璧人。尹公子好福气……”
“什么?”滑二小姐瞪大了眼睛,连忙对她摆手,“您可别误会!尹道长对我滑家有恩,我和他私交虽好,亦是常有来往,可却并没这层关系。你这话让他听到,岂非要笑死!”
“啊……是老身误会了?可老身以为……”
“这误会可大了!”滑二小姐急的直摇头,“尹道长早就有了欧阳先生,和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寂桐脸色“唰”就变了,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是了,他和我说你是欧阳先生家的仆役,你却一点都不知道么?”滑二小姐抿着嘴乐了,“他倒还真会藏,不过恐怕也是欧阳先生不愿意让他人知道吧。”
看寂桐脸色越来越差,滑二小姐有些担心地站起来:“您……也不用这么惊讶吧。这也不是坏事啊……”
寂桐面色如纸,扶着桌角站起来,摇头道:“二小姐……老身……身子有些不适……”
“也好,那我就先走了,老人家多注意身体。”滑二小姐吐了吐舌头,意识到自己八成是说太多了,等那尹千觞回来,不定要怎么修理自己。
丫鬟给滑二小姐披了件裘,她走出门来,站在宅子外,忍不住又回头看看,紧了紧领口。
不想刚要上轿子,就看见一人站在不远处,正微笑着看自己。
最是另自己心惊的,便是那人手上,正捏着一枚她滑家的镖。
“姑娘想必就是滑家的二小姐?”那人走上前来,笑得如沐春风。
“正是……阁下……”滑二小姐忍不住一手抓紧了裘面,“莫非就是人们口中说的,在这附近义诊的欧阳先生?”
“在下正是欧阳少恭。”少恭垂首,向她施礼,“小小行径,不料小姐也知道。”
“先生在安陆可是位名人呢,”滑二小姐脑中飞速地转着,“比那成日里醉的东倒西歪的尹道长还要出名了几分。”
少恭含笑:“哦?二小姐和那位道长莫非是熟人?”
“尹道长常来安陆,曾出手在妖兽手中救过我三弟,”滑二小姐不疾不徐,“他是我滑家的恩人,我与道长也确实十分熟稔,道长来安陆,不少活计都是我替他找的。”
“原来如此。”少恭点了点头。
滑二小姐反而凑近了他,小声道:“先生放心,那日的事我不会对外人提起,尹道长既是我家的恩人,我又岂能在外乱说他闲话?”
少恭立时被她将了一军,不由得苦笑:“小姐果然冰雪聪明,倒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滑二小姐笑颜如花:“先生与尹道长,还有那位少侠都是我安陆的恩公,在此处居住若有不便,到这宅子来说一声也行,这处宅子正是我家的,若有需要直接从这里取也无妨。”
“多谢小姐,只是少恭这两日,只怕就要离开了。”
——太好了!滑二小姐松了口气,面上不露:“我听田掌柜的说,先生要在这里等少侠和尹道长他们,怎的又要离开呢?”
“安陆与碧山之祸,与我青玉坛都脱不了干系,如今在下便是要回青玉坛中,整顿门派之乱。”
“什么?你还回去?”滑二小姐吃惊不小,“你不正是被尹道长他们从那些人手中救出来的?”
“门派内乱,却有人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叫安陆百姓在祸患之中惊扰,少恭他日必然叫弟子们前来请罪。”少恭深深一揖,“只是在下受前任掌门与师尊的恩惠颇多,他们虽已不在了,总不能就此扔下不管。”
滑二小姐摇头叹道:“先生此去,可要小心。若是你有什么事……我要如何向尹道长交代。”
少恭不由得笑了:“我自会在田掌柜处留一封信,告知百里少侠他们。千觞这边……恐怕还要小姐多说两句了。”
“既然先生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劝阻。”滑二小姐向他道了一记万福,“还请珍重。”
“这镖……既然是小姐的东西,那还是物归原主吧。”少恭将手中的镖递了过去,“在下小人之心,让小姐见笑。”
滑二小姐盈盈一笑,接过了镖,在手里把玩着,小声道:“那我就祝先生与尹道长……百年好合吧。”
说完,也不看少恭面上的神情,只掩着嘴乐,转身上轿了。
轿子走起来,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按住跳个不停的心口,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见少恭仍在门前站着,低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不免心中一紧。
丫鬟在她对面握了她手:“小姐,这可算是瞒过去了?”
“我怎么知道!”她眉头紧蹙,“过了路口你下去,马上回去看看,叮嘱他们千万别露了馅。无论怎样,不可让欧阳先生进那宅子去。”
“是……”丫鬟用手帕擦着滑二小姐早已被汗水弄污的掌心。
屠苏从箜篌所在的平台上下来,却在锦缎织成的路上看见一人,一边与虾兵蟹将称兄道弟,一边将手里的酒筒抛上抛下。
“……”
“哟,恩公!”千觞对他招了招手。
“你来此作甚?”
“这不是听见曲儿了,怪好听的……”千觞话锋一转,“不过这曲子,倒像是在雷云之海的幻境中听那白衣男子弹过。”
屠苏点点头:“正是那首曲子。”
“这曲子叫什么名儿?恩公知道不?”
“绮罗大人告诉我,是太古时一位被贬的仙人作的曲子,名叫什么,她也不得而知。”
“……这样啊,仙人写的曲子。”千觞拧开了酒筒,“怪不得,人间难得一闻啊!不是在龙宫里,就是在记忆幻城里听见……咦,那咱们瞧见的白衣男子,会不会也是仙人?”
“这就不得而知了。”屠苏摇摇头,“蓬莱传闻,想必也是古早之事,龙绡宫的人也只知道那人并非蓬莱人,是不是仙人就……”
“说的也是……恩公你刚才在上头,是碰上了绮罗大人?”
“不错。”
“聊什么了?看你心事重重的。”
“……”
屠苏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留了千觞,往上头望了望,送进嘴里一口酒,抹抹嘴就往上走,却被身边的蟹将拦住。
“站住!你小子说话那么无礼,绮罗大人就在上面,你去了要是冲撞了她怎么办!”
千觞正要开口,却见绮罗也缓缓走了过来,对他点了点头:“公子。”
“唉,龙女大人,我想上去听个曲儿,他们拦着我。”
绮罗微微一笑:“公子想听,自上去听便是,恕我不能陪伴了。”
“哪里哪里,有酒喝,有曲儿听,要再有美人相伴,齐人之福都享尽了,那不是得折寿了啊?”
“休要对绮罗大人无礼!”
“不碍的,”绮罗摇了摇头,“那公子请便,告辞。”
不错……正是这首曲子。少恭曾经给自己弹过一回,只有一回。
——这首曲子,于我而言有特别之意……一时却也无法说清。
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啊……千觞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太古时被贬的仙人……蓬莱国的驸马……少恭。
寂桐所说的果然不假,她便是蓬莱的公主巽芳,少恭的妻子……而少恭是半魂之人,以渡魂之术活了很久,很久……
只是她怕也不知道,少恭还是位太古的仙人呢……
千觞往嘴里送了口酒,仰起了头,睁开眼睛,看到亮丽的水波在眼前晃动。
“这是怎么活的啊……”他摇了摇头,“被贬的仙人?只有一半的魂魄?到底都碰到了些什么事……”
回去后,便放了寂桐?还是继续囚着她……?
原是有太多话来不及问她,听她一席话听得自己浑浑噩噩,如坠五里云雾,想要待回去了再细细问过。
现在却觉得……不想再问了。如若要问,也不是问她。
……只是,心里头想要问的那人,却必然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吧。
千觞把酒筒的盖子拧上,扔在手边,往地上一躺。静静地听着箜篌,无限反复弹着那首自己原本只听过一次的曲子……
桌前的一盏孤灯,摇曳的烛光映着那老妪的脸庞,她的目光竟像是什么也看不到一般。
门被轻轻地叩了两下,她稍微回了下头,并无反应。
见屋内人没有回音,叩门的人便兀自将门推开,走进了屋内。寂桐有些不耐地回过身去,看见来人却怔住了。
“……少爷?”
少恭对她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房间,叹了口气道:“怎么只点了一盏桌灯,这不是太暗了么。”
“……”寂桐仍难掩惊愕之色,只直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少恭上前在床头小柜的抽屉中翻了翻,终是翻出一个火折子来,一个一个将屋子里的灯全部点上,渐渐地光明充满了整个房间。他这才走近寂桐身前,在桌前的小凳上坐下。
“怎么?寂桐不欢迎我?”少恭抬眼看她,嘴角含笑,“你与千觞,滑二小姐,倒是有不少事情瞒了我,也不打算说来听听?”
寂桐缓慢地摇头:“少爷……又是何苦这般猜忌于人。尹公子是为问出我背叛少爷的缘由,才将我囚在此处,待回来好好审我。滑小姐自是帮他罢了……”
少恭愣了一愣,垂首不语,皱着眉头思考了一番,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这样……倒是我思虑过重了?可我如今又要如何信你。”
“少爷不信我是应该,可难道也信不过尹公子?”寂桐的语气里忽然带上了几分讥讽之意,这是从未有过的,少恭听了都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些年来可有害过你?”
“寂桐二十多年来又何曾害过我。”少恭语调平淡,听不出他情绪起伏。
寂桐身子一颤,扶在桌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始终……还是错了……”
见她落泪,少恭心下不忍,站起来扶住寂桐臂膀,搀她坐下,长叹一声:“也罢,我信你。我也信他。宅中其他人,均被我以奇香放倒,寂桐若要离开,此刻便可大大方方走出门去,也断不会有人拦你。”
寂桐方才要答,少恭一手按在她肩上,面容浅笑轻盈,似有一番凄苦:“可你若不是被其所囚,方才都是诳我,必然是不肯走的。只是对少恭而言,真假已不重要,所以你好生坐着,待我离去之后要如何,我亦不会知道。”
说完,少恭拂袖便走,只到了门前,听寂桐颤声叫他:“少爷!”
禁不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却见寂桐茫然看着自己,欲语还休,最终还是垂首下来,缓缓对自己道:“请少爷……保重。”
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自己说,像是有太多事情想要告诉自己,却最终还是咽下了一般……既然如此,自不强求。
少恭对她淡淡一笑,推门而出,在外面将门掩上了。
院中,元勿与其他几个青玉坛弟子还在等着,见他出来,元勿道:“长老,寂桐她……”
少恭抬手:“无需多言。我们启程。”
是真是假有何重要?
滑二小姐正一脸愧疚地站在千觞身后,跟着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
千觞又回了主卧房中,叹了口气道:“不错,是皎云香的味道,确实是少恭将她放走了。”
“……果然我还是没能骗过欧阳先生。”
“算了,这件事我会想法子跟他解释的。我和百里少侠他们即刻就要动身去青玉坛找他了。”千觞苦笑了一下,“能够不牵连到你身上,已经是万幸了。”
“你何必把欧阳先生说的那么可怕,像是他会把我全家灭口了似的。”滑二小姐吐吐舌头道。
千觞斜眼瞧她:“命大就别说这种话了,当心折了自己的福气。”
“其实……还有一件事……”滑二小姐支支吾吾地,终于还是小声在千觞跟前耳语了几句。
千觞像是被雷给劈了一下似的,蓦地跳了起来,睁大眼盯着她吼道:“你说什么?!你告诉她了?你告诉寂桐了?!”
滑二小姐脸色一下子也变了——自己是真没想到事情居然如此严重。看到千觞这样的反应,满心都是愧疚,垂首道:“是我不好……”
千觞跺了跺脚,唉声叹气,拳头狠狠地往桌子上砸了一下,眉头深锁。
滑二小姐并滑家的几个丫鬟都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见他模样,一个个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半晌,千觞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开口道:“此番相助,千觞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再来好好谢过二小姐。”
“……你……”
“事不宜迟,我也该走了。”千觞那张脸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后会有期。”
“——!”滑二小姐被他吓得不清,却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便已窜了出去。
“这首曲子,于在下而言有特别之意,一时却也无法说清。”
少年人的头发两年多来长得已是长了,与初见的那一年不同,散在他肩上,用杏色的发带在后脑束住一缕,手中捧着自己给暖了的酒,浅笑轻盈,对自己说着。
“我……却是很想知道,对少恭而言,什么才是特别之意?”
那天,他这样笑着问他。
“……说来可笑,只是个连自己也忘记了的誓言。”
“忘记了的誓言?”
“有人……曾与我约定。”少恭目光茫然地盯着杯中酒,“可是我忘记了,我们约定的是什么。只是,我记得,曾有人与我约定,一件很重要的事……”
千觞看他模样,忍不住挨近了他坐下,问道:“那若有一天想起来了呢?”
“自然是要实践此约。”少恭转脸对他一笑,“只是……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想的起来的那一天,就算有一天想起来了,只怕当时立此誓言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千觞看住他,怦然心动,伸手到他发上,小声道:“那少恭可需要……新的誓言?”
“……新的?”纵是如何掩饰,千觞也一样能看出眼前人的紧张,一手还握着酒杯,一手已经紧紧攥住了衣角。
“比如说,和我约定……”千觞渐渐离近了他的面庞,“待所求之事终成,便随我行遍河山,看尽天下风光,醉饮千觞无数,携手一曲琴音……”
他轻轻地吻了他。
那天,少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
曾经有人对自己立下一个誓言。
如今有人要自己立下一个誓言。
少恭闭上眼睛,在那人怀里轻声道:“尽力而为。”
2010
第五幕 重量
少恭从饕餮的身边站起来,一手仍扶在它身上,转脸过去看着雷严。
“人已死去,只留一缕亡魂,执念未消,是以流连人间,不肯前往轮回……掌门这又是何必?”
雷严的模样,正如他死去之时一般,因为洗髓丹的服食而使得浑身肌肉膨胀,露着狰狞的青筋,浮在半空之中,似是凶兽。却又与那时有些不同,周身发着冥火之光,真可谓是青面獠牙,似是从地狱前来。
“丹芷长老又明知故问了,哼,自是为寻仇而来,岂能叫你好过?”
“……在下却是不明,当时死去的弟子们,魂魄都被玉横吸去,何以你倒能逃过?”
“哼哼,少恭问的好,我却也想要问问你,当时铸剑人以玉横取你魂魄,何以你能挣扎脱逃?”
少恭微讶,摇了摇头:“此事我并未告诉过你,如何得知?”
“焚寂凶剑之力……渡魂往生……半魂之人……不在意其他凶剑的力量,单单只寻焚寂……这叫人如何猜不出来?”
少恭挑了挑眉,倒是一笑:“确实是我小看了雷严,复仇之意颇为执着,为躲避玉横吸魂,附在明月珠之上……倒真不知道,你能有这般意志,委实令在下佩服。只是你这般执念,与那叶沉香又有何区别?人间之事又岂是你以亡人身份能影响得了的?倒不如放下,前去投胎吧。”
“呵呵……还是这么冠冕堂皇啊……”雷严笑得狰狞,“你是想叫我相信,你对我倒有同情怜悯之意?到了此时,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少恭冷眼看着他,哼了一声,将手一摊:“蓬莱此地,多年来掌门助我良多,若无你,今日也未必能有此番光景。如今你来此寻仇,在下倒也好奇,是想怎么个寻法?寻常手段又岂能伤的了我?”
“你以为我会毁了此地,叫你神伤?不愧是丹芷长老,果然处处小心谨慎。”雷严浮在半空的身影,离他愈发近了,“只可惜猜错了。”
少恭摇头道:“你自皇陵一战以来,想必魂魄早已来此,专等我前来,若要毁了此处,不必等到此时。所以……说吧,你到底是想要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雷严听闻此言,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少恭还是像以前一样爽快!只是我死前对你说的话,不知你能否真的放下?”
少恭顿时脸色苍白,目光中带上了恨意:“……你的话,我并不相信。何来什么放下不放下?”
“并不相信……也未有心动?”雷严笑着看他,“我本是想给你个机会,将她的下落告诉你……”
“你讲清楚!”少恭厉声道。
雷严挑了挑眉:“想让我讲清楚并不难,只是难得有此折辱你的机会,我又怎能放过?”
少恭顿了顿,晓得他的意思,淡淡道:“你说。”
雷严露出了胜利者一般的神情:“哼哼,丹芷长老为人既绝情狠辣,又深情多思,不但有位日思夜念的往世情人在心中,亦和坏了你大事的女娲巫祝纠缠不清……如此多情,倒叫人艳羡。”
“……”少恭眉头一皱,也不作答。
“那日我杀了你师父,你抱着他尸身对我横眉冷目,一腔怒火生生压下来不对我发作,只是让我随你将他尸身搬来此地,埋在那处墓地……那时我便想,这怪物一般的人,对常人如此有情有心,却不知……此情为何偏不能属我?”
少恭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非但不属我,还对我如此绝情……今天,我便是想要看看,你丹芷长老发情的样子。”
少恭蓦地睁开眼睛,紧紧盯住他,似是被他话中的无耻激得怒火中烧,却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双眸中的凌厉叫人发冷。
雷严却是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狞笑道:“我话已说的明白,就请丹芷长老在墙边坐好,容我好好观赏。事情过后,我自然告诉你你那位公主的下落。只是……若是你见到了你心心念念的公主,那位纠缠不清的巫祝又该如何呢……”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少恭将目光收回,再不多言,依他所说走去墙边坐下。
雷严看住那端坐在地上的青年,脊背挺直靠在墙上,目光淡然如常,嘴角带着一分轻蔑的不屑,如瀑布般的黑色长发顺着苍白的脸际滑下搭在他肩头,衣服的高领裹住了白皙的脖子,只露出棱角美好的下颚微微收敛。
这样的骄傲和美丽,素雅淡然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如炽焰般灼热的心……为何,偏不能是属于我的?
饕餮的蛇头突然发出了嘶鸣,血红的信子向雷严带有威胁性一般地吐着。
但那只是一缕魂魄,甚至不具形体,纵是上古凶兽,此时又能做得了什么?
饕餮的目光——或者说是身上绑着的黑蛇的目光,落在雷严身上,看着他抬起手来,幽光弥漫,这一方葱翠的草地,在他脚下闪着黑光,渐渐幻化出狰狞的藤蔓,从地上丑恶地突了出来,向着墙边的少恭缓缓游走过去。
这里……是哪里?
四周到处都是黑暗,残破,冰冷,无序。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青玉坛睁开眼睛的时候,对周围世界的陌生感,对所在之处的不了解,对内心迷茫的唐突感。
和现在……很像。
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站在混乱无序的黑暗空间里,看着周围破裂的残石像是在水中游走一般漂浮过天际,看着望不到尽头的绵延的台阶,看着破败如死灰的亭子立在远方,看着黑暗漫无边际地将自己吞噬。
“千觞兄弟!”“尹大哥!”
千觞头脑混乱地回过头去,看见晴雪跪坐在地上,向天笑和延枚站在她身旁。
“这里是……什么地方?”千觞挠了挠头。
“……不知道。”延枚一边摇头,一边走近他,“似乎是被海里的漩涡给卷过来了。”
“其他人呢?”忽然听到红玉的声音,看到她蹙着眉,不知何时站在了几人身旁。
“……不知道。”千觞迷惘地摇着头,向“天空”看去。
那不是真正的天空……
这里到底,是哪里?
为什么……站在这里,就会有种非常悲伤的感觉。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效果。”雷严皱着眉道。
狰狞的藤蔓撕开了少恭的华服,在他干净的肌肤上游走,下体被藤蔓的尖端缠住,腿根部也被肆意侵犯。
可是少恭慵懒地闭着眼睛,毫无反应,被侵扰着的身体最敏感的部位,也完全不似雷严想象,置身事外一般地软着。
见他不答,雷严哼了一声道:“少恭你可还算是个男人?这样都毫无反应么?”
少恭蓦地睁了眼,饶有兴趣地看着雷严,语气中的戏谑之意令人发怒:“哦?你以为天下男人都如你一般?也不管对方是谁,随时随地都那么有情趣?”
被他反唇相讥,雷严却也不恼,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来如此……丹芷长老的性子真是有趣,看来若不是有情之人,便起不了意兴?我倒常听说女人是会这样的,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呵呵,你碰过女人么。”少恭懒洋洋地又闭上眼睛,唇角的讥笑之意颇为明显。
雷严终是被他激得怒火顿生,握紧了拳,沉声道:“口舌之快,丹芷长老倒是从不肯落于人下……哼,可是你好好想想,若是不能叫我看一场好戏,如今受的罪也是白受。”
“……”少恭皱了皱眉。
“既然如此……你倒不如将其想象成自己有情之人,露出你纵情色欲的样子来,好好叫我看看。”
少恭很是想要回他一句“对着你能想象出什么来”,却是生生压了下来。此时惹他……对自己并无益处。既是想要他说出实情来,难免要虚与委蛇……
藤蔓的冰冷和粗糙感,令人厌恶万分。这样子纠缠在自己身上,就算是碰触得轻柔,也只让自己觉得恶心难受。
可是如果……在碰着自己的,是……那人的手呢?
若是他这样,抚摸自己,把自己的腿打开,亲吻着自己胸前,从小腹滑下去的手掌,慢慢地将自己握住……
思绪只是这样闪过了一念,少恭的身体便开始轻轻地发抖了。
连雷严的笑声,听起来都逐渐变得模糊,离自己越来越远。
有些意念,一旦被点燃,便怎么也无法退却。
有些情感,虽不愿承认,却怎么也无法逃开。
微弱的呻吟声开始蔓延在宽广的草坪上。
墙边的人用双手抓紧了自己的肩头,额上滴落着冷汗。他的头微微向上仰着,沾着汗水的青丝在墙上摩擦,赤裸的胸膛上爬满了狰狞丑恶的藤蔓,在他胸前用委婉挑逗的方式蠕动,双腿曲成大开的姿势,在阳光下露出最为耻辱的地方,一点点蓬勃起来,被藤蔓紧紧地攀住,缓慢而又残忍地摩挲着。
“唔……唔……”
紧闭的双目垂下的长睫毛上,亦挂上了汗珠。身体紧绷着,泛白的手指用力得快要嵌入自己的肩膀。
这样妖艳的场面,让对面的雷严看的目瞪口呆。
“可真是……一场奇观。”他缓慢地摇着头,突然又迸发出了凄厉的轰笑,“哈哈哈哈哈哈——!少恭!少恭!你可真是了不起!你在床榻上就是这个样子的?没见过,好看,好看,哈哈哈哈!”
少恭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像是要看他,又像是把目光投向了未知的什么地方,眸子里泛起一层湿润的雾气,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开口骂他,却化作了一声极为暧昧的呻吟。
“啊……!”
一手放下来,紧紧地抓住了地上的青草。
雷严冷冷地看着他,沉声缓缓道:“再放开一点也没关系……反正你心里那人,又看不到。何必还这么矜持?”
这话也不知少恭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却见他嘴角露出略微的一丝苦笑来。
身随本心,一向有着极强自控能力的少恭,控得住身却也控不住心。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太过显露,否则待到无法长久相守之时,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只是……自己一直以来欲说还休,遮遮掩掩的东西,此刻却也不必。
一旦有一个可以放纵自我的机会,要如何才能不沉溺?
这番道理……你一定比我更明白。
他终是忍不住叫出了声:“千觞……!”
不再有任何掩饰的,快意之下汹涌而来的情欲,将他缓缓吞没。
千觞猛然抬头,盯着旁边毫无生气的石墙,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晴雪抖了抖,抓住他手腕:“这四周……都是些令人恶心的怪物。”
却见千觞并不答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看见他目光直直地投在墙壁上,纳闷地叫他:“尹大哥?你怎么了?”
千觞皱了皱眉:“我……听到有人叫我。”
“……我是叫你了啊。”
“不是,是……这堵墙,在叫我。”
呼唤他的声音,是属于少恭的。但是这声音,却是从这奇怪地方的墙壁上传来的。这等诡异的事,让千觞心头一紧。
“尹大哥你别吓唬我……墙怎么会叫人……”晴雪抿了抿嘴唇,不寒而栗。
千觞这才回过头来看她,对她轻笑一下:“妹子别怕,是我听错了。”
不对……没听错。
是少恭在叫我的声音。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的呼唤声?
这个地方,到底和少恭是有何联系……为什么这么诡异,却又如此让人觉得熟悉……
雷严冰冷的目光看着那人缓缓顺着墙滑下去,侧倒在地上,手指用力抓着地面的泥土,身体不自然地弓起来。他看着粗大的藤蔓用迫不及待的姿态挤入到那人身体里,听见他破碎的哀鸣再无掩饰地响亮在空气中。
“呜……千觞……”他紧紧地皱着眉,清秀的面庞因为情欲和快感而逐渐扭曲,手攀到身后抓住藤蔓,指尖发抖。
雷严缓缓地抬起了手,侵入到体内的藤蔓与在前端缠绕的那一根,突然同时开始激烈的动作,让那被侵犯的人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
“啊!哈啊……不……”
并不是他。并不真的是他。
那么又何需去伪装和害怕。
深入到身体每一个角落的激荡感,让他在草地上颤抖着扭动,无法停止的呻吟愈发响亮起来。雷严一个响指,忽然藤蔓全部安静了下来。
“……别停。”他小声地说。
“少恭说什么?”雷严慢悠悠地问。
“别停……千觞……进来。别停,永远也不要停……”
雷严的目光终于从冰冷转为了炽热,那困在情欲中辗转的人,和平日里见到的他已经逐渐大为不同。这副模样的他,让人有着将他毁掉的冲动。
尤其是,他喊的始终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随着雷严手的动作,藤蔓再度开始了侵袭。
身体像是要被撕裂,视线变得模糊,手中不知道还能抓住什么。他扬起脸来,一点一点陷进去,被侵犯的身体渐渐失去了重量。
好像浮了起来一样。他轻轻地笑了。
请你就这样继续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宁可时光停滞不前,也不愿丧失此刻的温度。
像这样的话……若是在他面前,大概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吧。
蓬莱,变得很轻,很轻,就像自己双手打开来,飞出去的那只符鸟。
天空和庭院,水池和树木,台阶和蝴蝶,饕餮和穷奇,墓碑和自己。
都在光芒下静静地漂浮着。
千觞……千觞……
——嫁给我,巽芳可曾后悔?
——我永远都不后悔,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有时半夜醒来,看着夫君模样,我都不敢相信……像做梦一般,世上最美最美的梦……总担心梦醒了,你不见了……
——我好好的在这里,怎会不见?
“尹大哥……?”
“没事,没事,我随便看看。这地方当真有趣的很~”
千觞随意说了两句,向前跟上了众人。
又听到了……少恭叫我的声音。
就在刚刚,雷声响起的刹那。就在眼前的幻境消失的一刻。
就像是……梦……吗?醒来就不见了。
为什么会听到你叫我的声音?若此地是一处记忆幻城,破败的草木石头都带有对你和她的记忆,却又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
少恭……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藤蔓渐渐从少恭的身上撤离,一点点缩入地中,最终消失不见。像是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一般。
激情如潮水一般来了又去,地上的人轻轻抱住自己的双臂,努力着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双腿还在不自然地发抖。
到底过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到了能够说话的时候,他听见自己不起涟漪的声音,淡漠地问着复仇的亡魂:
“满意了?”
“满意。”雷严点点头,“非常满意……淫荡得就像条母狗一样,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求着人来羞辱你,这种模样的丹芷长老怎能不叫人满意。”
少恭轻轻笑了一声:“此时再拿话辱我倒也不必。既然你已经满足,就请实践诺言。”
“实践诺言?”雷严仰天大笑起来,“哪里来的什么诺言?”
“你说什么?”少恭从地上撑起了身体。
“你居然真的相信我会告诉你?”雷严瞧着他的神色中,仿佛真的是不可置信一般,“丹芷长老什么时候变的这么笨了?我早已说过,这是我对你的诅咒……咒你永远找不到她,永远孤独痛苦……哈哈哈哈!”
“你——!”少恭的手掌禁不住紧紧攥成了拳,眼睛里似是能喷出火来。
“少恭……少恭……”雷严的魂魄逐渐越升越高,“我此来是来复仇的,便是要让你心甘情愿被我折辱一番,再继续活在孤独和痛苦中……我心愿已了,也该前去地狱了……待到地狱劫难了却,重新投胎再世为人,即便到了那时,少恭你也还是孤独一人!哈哈哈哈哈哈——!”
“你给我停下!你回——”依他所言被彻底侮辱过后,却是这般结果,少恭的胸口一阵辛辣腥热,竟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是绝情,还是多情……少恭你……还是让我看不透,看不透……”雷严的目光忽然淡去了那一份疯狂的仇恨,变得有些许怜悯之意,看着在地上抓着胸口痛苦不堪的少恭。
“混蛋……别走……”少恭扬起脸来,恶狠狠地盯着升天而去的那人。
“你是定然要我恨你到最后了么?”
“恨……也好……总不会忘记。”
总不会忘记。
自然,不会忘记!
2010
嘻嘻嘻嘻我終於寫到饕餮X少恭這個西皮了!(誤很大
變態無鴨梨啊無鴨梨!
雷叔你終於回來了!(他在你文里一直都陰魂不散的好嗎?)
請,請相信雖然現在往外蹦的都是一些奇怪的西皮但是這文的主CP真的是觴恭……觴恭很快就會蹦出來的……!最後一定會蹦出來!(揍
第四幕 漂浮不定
“可都好了吗?”红玉问着起身的几个人,却专拿眼睛笑眯眯地瞅着兰生。
“挑了一件想送给少恭作礼物,我自己就不用了,反正家里的钱也够花。”方家小公子颇为精神地笑了笑。
那边地上还蹲了个人,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方家小公子……对少恭是真不错。想起少恭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小兰在隔壁。千觞不由得嘴角扯出一份微笑来。
也罢……看起来方小公子和少恭交情不浅,少恭行事虽然诡异,也总不至于伤了自己如此着紧的朋友。寂桐所说……怕是太过严重了吧。
正琢磨着自己那点心思,听得晴雪道:“红玉姐和苏苏呢?拿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也~”红玉巧妙地对晴雪眨眨眼睛。
——红玉姑娘,需要多加提防。
果然是很神秘的女人……长得虽然美,性子可不好对付。
屠苏淡淡道:“好了便出去吧。”
千觞这才出了声掺和进去:“哎呀~想不好怎么办!太太太太伤脑筋了!”
从咕噜湾回来后,千觞本是与晴雪去了酒铺,到了晚间,向天笑也来凑热闹。
“千觞兄弟,风小妹子!”向天笑乐呵呵地冲二人一拱手,坐到桌子一侧。
“向老板,那船的事儿怎么样了?”千觞看他来,忙给他倒满一杯酒。
向天笑接过酒杯一口气饮尽,像是喝水解渴似的,之后抹了抹嘴:“延枚那小兔崽子刚到家,带着人就去弄了,这几天,我们连夜赶工,说是五天之后一定带你们出海,老子不打诳语!”
“向大哥,延枚兄弟在造船,你跑到酒馆来干什么啊?”晴雪忍不住问。
向天笑挠了挠头:“这……船的事儿要紧,这酒也不能落下啊。”
千觞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的对说的对!天下再要紧的事儿,也大不过酒!”
“嘻~向大哥和尹大哥可真是酒中知己。”晴雪听得乐不可支。
“这么几天,又多了一位大哥……天啊,我还是当什么都没听见吧……”酒馆门口传来兰生的唉声叹气。
“呆瓜别乱说了!”旁边的襄铃皱了皱眉头,扯扯兰生的袖子。
“兰生,襄铃!”晴雪向他二人招招手,“你们怎么也来了?”
襄铃有点不情愿地走近他们,嘟着嘴说:“看你们这么久都不回来,屠苏哥哥有点担心,又不好说,我就过来看看。呆瓜非要跟着一起。”
“我说晴雪,这应该是‘向大叔’不是‘向大哥’吧!”
千觞觉得有点头疼——老天爷啊,好说歹说向天笑才同意了用沦波舟送他们出海,按着向天笑的脾气,这方小公子可别再把人家给得罪了,那什么时候能出海都说不定了!
“恩公担心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聊的投缘,又赶上向老板也过来了,就耽误了一阵子。晴雪妹子还是赶紧回去吧,老跟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凑一块儿也没意思。”
赶紧把话题岔开是正经。
“苏苏担心了吗……”晴雪站了起来,“也好,向大哥陪着尹大哥喝酒,比我陪着有意思,嘻~”
“我是想多陪千觞兄弟喝一会儿,不过延枚那小兔崽子一个人可搞不定沦波舟,老子喝了这杯也得回去了。”向天笑又倒了一杯。
“有节制,比我强!”千觞点头。
“咦……那不是就剩他一个人了嘛。”襄铃捋了捋胸前的辫子,“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客栈吧。”
“小妹子有心了,我再多待会儿。一个人也不怕的。”千觞对她笑笑。
兰生却忽然往晴雪离开的座位上一坐:“算了,我好人当到底,就当是接晴雪的班儿了,本少爷陪你喝两杯!”
“……呆瓜你也会喝酒?小心别让人家给你扛回去……”
“方小哥真人不露相啊!”向天笑已经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站了起来,“我也该走了,风小妹子,我送你们两个丫头回客栈,然后再回船厂。”
“不用了向大哥。”
“天色晚了,让你们两个小丫头自己走回去多不好!走了走了,老子也当一回护花使者,哈哈!”
襄铃有点担心地看了看兰生,见他一脸笃定,也懒得管他了,跟在向天笑身后出门,晴雪对他二人笑了笑:“兰生你小心点,别让尹大哥灌醉了。”
“切,晴雪你可别小瞧我!本少爷还能连点酒都不会喝么!估计一会儿得是我把你这尹大哥给扛回去才真!”
晴雪吐了吐舌头,挥挥手,追着向天笑和襄铃他们出去了。
众人都走了后,剩下千觞,对面坐着兰生。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兰生。
——小兰孩子气的很,讲话常会惹人生气,但却是无心,对朋友都很照顾。
少恭真是把这几个人的脾性摸得透透的。这方小公子嘴上那么不饶人,却也是担心我一个人喝酒,喝醉了连个送回去的都没有,才留下来的吧。
兰生虽然就坐在对面,可是一杯酒都没喝,在自己随身背着的挎包里倒腾着。
“我说方小公子,你今天是在夔牛宝库里拿了个啥东西啊?”千觞一边给自己倒上一杯一边问他,“给我也瞧瞧呗。”
兰生警觉地抬头看了看他:“那是我给少恭的礼物,干嘛给你看!你喝你的酒吧!”
“啧,真小气,看看能怎么样!我还能给偷走了换钱去不成?”
“你别说,我觉得这事儿你这臭酒鬼真的干得出来。”
“看来也是没挑到什么好东西,要不还能忍着不献宝。”千觞故意拿话激他。
兰生果然中计了,眉头一皱,从挎包里掏了个东西出来:“谁说不是好东西!保证是好东西,也保证是少恭喜欢的!”
千觞一看,倒真是件稀奇的宝物——象牙石雕的一把琴。若只是如此,也不见得有啥稀奇,关键是此物雕得极小,还不到一根小指大,却是琴弦花纹琴穗一样不缺,很是精巧。
千觞不由得笑着点点头:“确实是好东西,确实少恭一定会喜欢。”
兰生一把把那精致的琴雕又从桌上收了回包中,对千觞撇撇嘴:“又装熟,你知道少恭喜欢什么啊?”
千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在心里打了个小算盘,点头道:“是是是,我不知道。看来方小公子跟少恭很熟?像是认识很久了啊。”
“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还是在琴川,他还没离开的时候。”
“哦,那少恭的家也是在琴川了?”
“是在琴川。不过……少恭跟欧阳家的人关系似乎不怎么好,他留在家里的时间,还不如他待在方家的时间多。”兰生摇了摇头,“不过那时我年纪还太小,记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了,也是后来听二姐说的。”
“他后来干嘛离开琴川了呢?”
“修仙啊!少恭走的时候我才三四岁大,但是偏偏这件事记得很清楚……”兰生展开手掌,看着那枚精巧的小小琴雕,“唉,结果没想到,修仙也没找个好的地方,最后还是逃回来的。只是他回来了,欧阳家也已经不在琴川了。不过,他看起来也不想见自己家人……”
这小公子可真是,随便一套,什么话都说……千觞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怎样,索性静静听他说下去。
“他刚回来就去了方家,二姐看见他,高兴得都哭了,拉着他和桐姨问长问短的。二姐说他一点也没变……我就笑话我二姐,人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可能一点也没变啊?她倒教训起我来了,说我那时候太小,能记住什么啊。她说少恭小时候就像个大人一样……”
——我现在虽不敢肯定少恭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但却是万分忧心,只怕整个琴川,都要遭难……
——遭难?你不是说少恭对琴川故人颇有感情,又怎么会遭难?
——他……最近不太一样了……总觉得对越是有感情的人,越是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只是,我也还仅是一种感受,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计划。尹公子若有心,还请多加提防试探于他,若能搞清他究竟想做什么,也许还来得及阻止。
——你的话我听不懂……对自己喜欢的人,有感情的人,怎么会做出可怕的事?这怎么听都不合常理啊。
——以前,他倒还能以常理推断,现在却……像是越来越脱离常规。我的话尹公子大可以不相信,但巽芳所言绝对属实。
——……行。我明白了。既然你是他的妻子,自然最了解他。
——尹公子见笑了。虽是他的妻子,“了解”却恐怕谈不上了……
寂桐在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少恭独自整理着花丛和草坪。
这些事情,用法术也是可以做,只是他不愿。
若不亲手沾满泥土,便不知道这片土地的芳泽有多浓。
墙边有个怪物在默默地看着他,看他奔来走去,辛苦四下,不知他是为了什么。
那怪物肢体庞大,腹部开了个血盆大口,露着尖利的牙齿和贪婪的口水。头部被砍掉了,背上用粗大的锁链绑了一条巨型黑蛇,黑蛇的头正落在原本被砍去了头部的脖子上,那脑袋左右转着,目光总不离少恭身上。
待少恭将四下里忙完,在旁边的水池里洗了洗双手,抬眼望着那怪物,对它微笑。
“抱歉,饕餮。今日虽给穷奇带了食物来,却没给你带。”
他缓缓走近那被唤作“饕餮”的怪兽身边:“穷奇与你不同,若无食物,身体便会被烈火烧尽……不断吞噬,长出身体,再不断被烈火燃尽……穷奇的贪婪是被迫的。而你……”
他温柔地将手放到那血盆大口的旁边,抚摸着粗粝的皮肤,和上面凸立而起的尖刺。
“而你的贪婪,是天生的……从不为此犹疑,也从不为此可耻。”少恭在饕餮的身边坐了下来,头靠在它身上。
饕餮不知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但是它沉默着,任凭少恭倚在自己身边。
“那日……你对我说,已经厌倦了思考,厌倦了烦恼,若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欲望,而没有任何思虑烦忧该多好……你求我砍去你的头颅,带走你的一切思虑……”
少恭闭上了眼睛:“如今,你可后悔么?”
饕餮不言不语,只是将身侧的看似是臂膀一样的东西,靠近了少恭。
少恭叹了口气,将那只不知道是不是臂膀的东西抱住:“从此你只剩下了欲望,只剩下了天生的贪婪,没有了任何的烦恼。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假如只留了吞食的欲望,为何你……不吃掉我呢?”
那黑蛇的头突然发出尖利的嘶鸣,向身下坐着的那人吐着信子,似乎是要说话一样。
“我……不明白……天下之大,纵是千年阅历,难解之事仍是颇多。雷严说的对,天下终有少恭不明之事。”少恭的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千觞所令我最为欣赏的地方,就是如此。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从不以欲望为耻。无论是想要我的欲望,想要酒的欲望,想要看遍天下美景的欲望,想要放浪平生的欲望……这些他从不掩饰,并以此为傲。”
少恭回过头去,看住饕餮张开的血盆大口,看住里面蠕动的红舌和齿间滴落的口涎……他幽幽地道:“欲望……何错之有?”
他的手掌攀上刺穿饕餮身体的尖刺,将脸埋在它怀里。
蓬莱是那么大,那么安静,充满各样的生命——花间飞舞的彩蝶,蓬勃生长的绿草,点缀庭院的芳香,永远燃烧着的穷奇,永远渴望着的饕餮,和置身于其中时而碎语、时而沉默的少恭。
“哼哼,说的不错,欲望何错之有?”——一个原本不属于这里的生命,用阴森的声音划破了这份安宁。
少恭却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轻笑一声:“雷严,你果然来了。”
很多事情,属于遥远的记忆中的,这些年来,总是不断涌入自己的脑海。
比如那个从容不迫,素雅淡然的少年。
千觞渐渐忆起,在青玉坛中看到那个少年,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自己是失去了记忆的,而他却没有。他硬说之前并不相识,是想要隐瞒什么?
少恭,有些事情,你不希望我想起来,是吗?
如果想起来了,我们之间……便不能再像如今这般。
再比如,自己在江都跟上屠苏与少恭一行人,第一次见到那个叫风晴雪的小姑娘。
他明白,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安陆的戏台边,果然印证了这一点——她冲上来叫自己大哥。
——千觞莫非对她有意?
少恭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若我在失忆之前果然与他相识,他自然当知晓我有个妹妹的吧……让我跟随屠苏一行人,有风晴雪在侧,莫非是为试探于我?
不过……看晴雪样子,她与少恭,以前并不认识。
倒也不能断言,八年之前她不过还是个孩子,就算见过少恭可能也早忘记了……
总之……还需要一切小心。
纵然是问了寂桐,她也并不知道以前少恭是否与我相识。有可能一切只是我多虑……
但愿吧。
“千,千觞兄弟,好酒量!”向天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桌子上爬了起来,向千觞竖着拇指夸赞。
“哈哈,向老板才真是……老弟我已经——嗝——让你给灌趴下了!哈哈!”
“说什么呢!我船厂里这些废物,没人能陪我喝到最后!还是千觞兄弟你最够意思了!”
千觞心里不由得苦笑——方才明明都睡了快半个时辰了,这会儿又突然起来了。方才让自己静静捋了捋思路,看来这份宁静又要还回去了。
“来来来,咱们两个……再干一杯!”向天笑从凳子上跌下来,晃晃悠悠地向着屋内角落里找酒坛子。
心里始终不能安心,接到滑家信使送来的信,说是一切无恙,只是少恭所住的地方,离藏匿寂桐的房子颇近。不过至今没有被他发现什么。
想起被少恭收起来的那枚镖……不由得一阵皱眉。
“啪!”向天笑的手掌重重落在了千觞肩上:“千觞兄弟,想什么呢!我,我找着了!最后一坛子了,哈哈!”
“打开打开!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哈哈!”
红玉独自站在客栈的院子里,望着天际。
“红玉姐姐?”
红玉回过头来,看见晴雪,抿嘴一笑:“妹妹怎么还不休息,这都什么时候了?”
“刚刚去睡了……不过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沦波舟今日完工,明日便要出海,妹妹是激动得睡不着了?”
“嘻~是啊。大海啊……我从来都没在海上待过。而且,还能在水里面行船!”
“水中行船,莫说是你,就是我活了这么久,也从未有过。”红玉点了点头,忽而换了个话题,“尹公子……被向老板抓去喝庆功酒,这时候都还没回来。”
“嘻嘻,他怕是回不来了!”晴雪笑起来,“向大哥能放他回来么!”
“妹妹和尹公子倒真是投缘。”红玉掩嘴一笑,“看来真的哥哥都不用找了。”
“那怎么可能呢!”晴雪耸了耸肩,“只是一点头绪也没有……难得少恭特意找了位神算帮我,也是没有结果……”
“……是我不好,提这事叫妹妹徒增伤感。”红玉摇了摇头,“夜深风凉,妹妹还是快去休息的好。明日一早就要出海,就是睡不着也要好好保存体力。此去还不知凶吉呢。”
“嗯……那我去睡了,红玉姐姐也早点休息。”晴雪点点头,对红玉一笑,转身回房。
看晴雪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红玉的目光变得深沉。
“本是想叫她对那尹公子留个心眼……莫要太过信任。只是这话无凭无缘,妹妹又不是百里公子,只怕听了反而徒增疑窦。罢了……”
她收回了目光,闭上双目,喃喃自语:
“尹千觞……城府太深,让人琢磨不透。与百里公子一道同行,究竟是何用意?酿酒的仙草?这般常人根本不会用的理由,在他说来倒真是恰如其分,不觉有虚……只是他越是坦然自如,越是叫人放心不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坛子还没开封呢,向天笑却又倒下了,直接倒在了地上,打起了呼噜。
千觞松了口气,顺手将坛子开封,往自己面前的海碗里斟满。
在他举起碗的时候,目光仍是清澈明朗的。
若是自己不想醉,他是怎么喝也喝不醉的。
现在他需要清醒的头脑,再仔细地,把一切都思考一番……
2010
第三幕 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那少年第一次来到青玉坛的时候,大概是十岁上下的年纪。
由家中的老仆牵着他手,安静地在掌门、自己和其他长老面前,一个个下跪,磕头,上香,奉茶。
茶奉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雷严定睛看着这少年。
他只是将茶举过头顶,跪在自己面前,也不看自己,极有规矩。
有礼,谦恭,温驯,若即若离,何等场面都处变不惊……这样的一个孩子,若不是家教极好的,便是……与家人素无情感的。
就像我一样。
对这孩子,雷严忍不住多了一分疼惜之情。刚想对掌门开口,却听得掌门道:“寂桐,是说这孩子自幼读医书,医药方面是个奇才?”
“是。”寂桐微微向掌门行礼。
“既是如此,你投在丹芷长老座下可好?”掌门问这少年道。
少年不多话,只是来到丹芷长老面前跪下,磕个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雷严摇了摇头。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
这个无礼之举让在座的人皆是尴尬,而那少年,在这一瞬惊讶地回头看他。
雷严并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轻蔑表情,但见那少年看向自己,却不免柔和了下来。
掌门轻咳两声,对他说:“少恭,你起来吧,日后跟着你师父,专事丹药炼制。”
少恭向掌门一拜:“是。”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站在了丹芷长老身后,而他的目光仍然是忍不住,望向雷严。
雷严对他笑了笑,似是一副“没办法”的无奈之色。
那少年也回报他一个微笑,然后很快就恢复淡雅的神色,不露痕迹。
这便是少恭拜入青玉坛门下的第一天。
其后由一个弟子领着他和寂桐,在门中走走,熟悉四下环境。
经过武肃长老的长老房前,忽然看到雷严正回去房中,既是遇上了,少恭自然向他颔首施礼道:“弟子见过长老。”
雷严对他点点头:“带你都看过了?”
“还未走的完全。”
“要不要进来看看?”
少恭和寂桐、并那弟子都是一愣。
雷严眉头一皱:“怎么,我请都请不动么?”
少恭忙躬身道:“弟子不敢。”
“那就来吧。”雷严不再多说,推门而入。
寂桐和那弟子不知如何是好,只愣在原地,少恭向那弟子施礼道:“这位师兄,方才多有劳烦了,还请不要介意少恭无礼,适才自己的住处已经认识了,还要麻烦师兄领寂桐到仆役休息之处。”
“少爷……”寂桐忍不住拉住他,“那武肃长老……”
“寂桐不可多言,长老是好意,我怎能推拒?”少恭望向那弟子,在他为难地点了点头后,才一施礼道:“先行告辞。”
进到屋中,正是前厅,雷严却是不在,少恭总不好再往里去,便在前厅等候。
这时他在厅中望见一把琴,忍不住走近,手指抚上琴弦。
“你会弹琴?”雷严正好从里间出来。
“长老,弟子无礼。”少恭收了手。
“哼……你这孩子,太过有礼,我看不惯。别叫长老了,叫我雷严。”雷严走到厅中的蒲团座上坐下。
“这……”少恭为难地皱了皱眉,“总是长幼有别……”
“你这孩子哪里来那么多规矩。”雷严摇头道。
“……恭敬不如从命。”少恭见这人如此高傲,藐视礼法,甚为有趣,不由得笑了。
“你会弹琴?”雷严又问了一遍。
“雷严想听?”对话顿时不是方才的口吻。
见他知趣的很,雷严也不禁笑了,点头道:“你若会弹,不如弹一曲听听看。”
少恭立时坐到琴前,忍不住抚摸琴身,赞一句:“好琴。”说罢,也不多言,双手抚于琴弦之上,弹奏起来。
这一听,雷严着实是吓了一跳。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罢了,琴技竟然如此惊人。除却年幼之故,指间难免乏力,使得琴曲刚毅之时未免有些许柔软之外,其他竟是连自己多年来听过的绝技琴者都比不上。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孩子”,到他一曲弹罢,仍是惊愕不止。
“雷严可还满意?”少恭抬头看他,唇角带笑。
“你……不是个孩子。”雷严看着他,仍是抹不去惊讶神情,“这般熟稔的琴技,纵然是自幼练琴,也难有此成。天才的琴者我见的多了,断然不可能!”
“雷严果然颇有见识,委实令人佩服。”少恭点点头,从地上起来,向他拱了拱手,“你说的不错,在下确实并非孩童,只是徒具孩童之体,倒让阁下受惊了。”
雷严直接从蒲团上蹦了起来,快要叫出声来——这人说的是什么话?
“在下……以魂魄之力,夺了这叫做少恭的孩子身体,从他三岁时起。”少恭面色如常。
雷严面色愈加带上了惊惧,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既然叫雷严看了出来,我也无法。琴艺总是瞒不了人的,若是不懂之人倒也无妨,只怕碰上懂的。所以在下此世,倒也一直小心翼翼,还从未一展琴技,今日既然初遇雷严,便受你这般盛情相邀,不好推诿。”
雷严怔怔瞧着他,手指指着他道:“你这样……岂非……简直是怪物!”
少恭面色一沉,一时之间,从一个孩童的脸上看到极是冰冷可怖的面容,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他轻蔑一笑,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还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如此而已。
他似是有些厌恶地说道:“不错,在下就是个怪物。只是这事,雷严若与门中其他人说了,又有谁会相信?”
少恭对他摇了摇头:“所以,还请雷严莫要与他人多说,免得被当做是失心疯了。在下呆的已久,恐寂桐担忧,先行告辞了。”
那“孩子”对自己仍是有礼地一拜,拂袖而去。
雷严愣在厅中,浑身冰冷,惊愕和害怕的感觉溢满自己的心。
但这个“怪物”却是像一阵漩涡一般,使自己在对他的恐惧中不免融合着复杂的好奇,被他所深深吸引。
当日,少恭在雷严厅中弹奏的,正是他日后珍藏起来的那把九霄环佩琴。
雷严说,那琴是他从益州家中带来的,他家虽是制琴世家,自己却不喜弹奏,不如赠予少恭。
少恭收下了这琴,平日却是不用,极是爱惜,留在自己房中,只在雷严来时,才会取出来一弹。
虽是拜入了丹芷长老门下,却与雷严来往甚密,门中人皆是惊奇,都知武肃长老素来野心勃勃,又是高傲自持,谁也看不上,却对这刚入门的弟子着实关爱。
丹芷长老待少恭极好,知道雷严喜欢这孩子,倒也乐得让他与雷严多多来往。因是他与武肃长老素来关系不好,这孩子又是个乖巧懂事的,对自己甚为敬重,让他多与雷严来往一下,也好缓和。
少恭与雷严单独一处时,看着他的目光总是冷冷的,也并不喜欢和他多说什么。雷严心中懊悔不已,想来是自己一开始的“怪物”惹他心凉,但他那样突兀表明自己,闻所未闻之事,常人听了谁不惊讶害怕?
而少恭显然极是介意这二字,再不肯与自己多说什么。虽是常去找他,多番询问,他也爱答不理,遇上想说时便说两句,不想说时,任他怎么问也不回答。
这样一来二去,雷严便只好在他不发一言时,自己讲些门中的事,有一日,他提到了青玉坛过去以邪物玉横收集魂魄炼药,门派大兴,却被诸多自诩正义之士讨伐,从此没落的往事。并好一通抒发胸怀,说日后自己若任掌门,必要再兴魂魄炼药之术,向那些所谓正义的门派大举报复,一雪青玉坛前耻。
少恭静静听着,却是忽然问他道:“那玉横……你能够拿到么?”
雷严一怔,看住他,忍不住问:“你这是何意?”
“……我需要那东西,做一件事。”
“哦?这么说,你投入青玉坛门下,便是为了玉横了?”雷严不肯放过机会,总要套他的故事出来。
少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是,也不全是。”
“那还为着什么?”雷严饶有兴趣。
“衡山。”少恭淡淡地说,“因为青玉坛地处衡山。”
“衡山又如何?”
“……你且先告诉我,能否拿到玉横?”
“我若能继任掌门,自然能够拿到。玉横是历代掌门保存之物,所在之处也唯有掌门得知,旁人都不知晓。”
“我恐怕……等不到那时。”少恭肃容,摇了摇头。
雷严见有机可乘,想着这奇怪的人,说不定也能为自己所用。便坦然道:“实不相瞒,掌门心目中的继任人选并非是我,我若想要成为掌门,还是需要费一些心思的。你若是肯为我所用,在此事上助我一臂之力,何愁诸事不成?”
少恭轻笑一声:“门派纷争,在下委实不想介入。若只是助你拿到玉横,自然是愿意效力的。”
“我尚未继任掌门,要拿到玉横千难万难,我何苦为了帮你去冒险弄来玉横?”雷严摇头,“如此不划算的事,我可不会那么傻。”
“玉横之力……不,魂魄之力,是如何强大,你可曾见过?”少恭抬眼看他。
“……只有听闻,自然不曾见过。”
“若能坐拥玉横,莫说是青玉坛掌门,便是天下门派盟主,想做也能做得。”少恭幽幽道,“魂魄之力,岂止是能够炼制匪夷所思的丹药而已?雷严若有野心,拘泥于此,反而是坐井观天了。”
雷严怔怔听他说完,站了起来,思忖良久,回转过身道:
“好!少恭你是个能人,亦是个奇人,此番我就听你的了!”
少恭听他此言,不由得笑道:“你可千万莫要误会,在下可没有应允要助你什么,倒是叫你来助我的。到时候千万别说在下不帮你就好。”
“哼!你所说的我又岂能全信?”雷严素来自傲,“答应助你,便是要看看这玉横之力。我已是想的明白,不用你多说。”
“如此,自然最好。”少恭淡淡道。
“只不过……”雷严话头一转,“你既然是要我助你成事,可得要说的清楚明白。不能让我糊里糊涂的,要做些什么,是何渊源,总要从头道来。”
少恭抬头看他:“这要求……倒是合情合理,看来在下也不能瞒过你什么了。”
“那便从衡山开始如何?”雷严见终是能让他敞开心怀,道出那些奇异的过往,不由得心中一阵兴奋。
“衡山……”少恭念着这两个字,似是有无尽回忆在心头,他悄然闭上了双眼。
少恭有时候会悄悄地,一个人独自回去那个山洞。
世界是在改变的,无论天地还是人,这一点对于寻求着“不变”的他而言,是再清楚不过的事。然而他兴奋地发现衡山的那个小小山洞,竟然真的没怎么变过。历经数百年的沧桑轮转,历经几世的渡魂和寂寞,那山洞并未曾变过。
少恭也曾想过,这数百年间,想来也是有其他人来过此地,或是也看了那墙上自己所刻下的言语,只是,怕也没有人会相信,也不会太过在意,只当是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而这处山洞竟然未被世人侵扰,自己所刻在壁上的字迹,除了年代久远有些不清晰外,未有其他。
雷严送他的那张琴,他是爱极的,浮生几世,总断不了对琴的敏感与眷恋。坛中无事的时候,他会带了那张琴,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山洞,独自坐在冰冷的地上,在身边点燃一盏熏香,静静地弹奏。
知音何在?
榣山故人已远,蓬莱亲眷已陨,人间爱恨已逝——何来知音?何需知音?
雷严是赠琴之人,有他来访,总要以琴音答谢相赠之恩,但除此以外,少恭并不在青玉坛中弹琴。
只得一盏熏香伴于身侧,盘坐山洞冰冷地面,一曲琴音缭绕,于己便是足矣。
他不由得忆起,曾经那个眼神冰冷离群索居的自己,在这里生了火光,独自一人,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也不知,是过了几世。完全不与人接触的那几世,记忆已经模糊,初遇巽芳的时候……自己几乎忘了怎么与人说话。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总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了一个男孩子,在冰冷的洞中不甘心地挣扎,想要活下去。
这一年,“欧阳少恭”十五岁。在丹芷长老的丹房中做完了日课,便叩拜而去,却被自己的师尊叫住。
“少恭来门中,已有五年,天资聪慧,与其他弟子大有不同。”长老坐于蒲团,微笑看他,“我已向掌门请命,将少恭作为下任长老的人选,你可愿意?”
“弟子惶恐。”少恭立刻颔首,“得师父和掌门垂爱,只是弟子年纪轻,资历尚浅,恐同门有诸多不满。”
“青玉坛一向择才而用,不论年纪资历,为师亦是如此。此为惯例,不会引人不满。”长老摇头笑道,“只是你尚年轻,未来之事未必有所打算,许是哪一天离了此地也说不定。据为师所观察,你心思不在修仙道法上面,倒像是无处可居的旅人,暂时借住于此。”
少恭心下一惊,跪了下来:“师父慧眼,少恭的确心有旁贷,只是师父所言‘无处可居’也确实如此,因而少恭总是不会离去的。”
“倒是坦诚。”长老叹了口气,“那么,你便考虑一下吧?”
“……是。”看来,自己虽然万般不想要卷入到青玉坛的门派纷争,也是不太可能了。少恭暗自苦笑。
从丹房出来,少恭便去房中取了琴,由通往后山的门出去,往那处山洞行去。
这一天他来到洞口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一个男孩子,不甘心地在冰冷的山洞中挣扎,想要活下去。
这并非幻觉,而是真的。那个男孩看来只有七八岁大,蜷缩着身体在地上发抖,唇齿间流露出痛苦的呻吟。
少恭慢慢地向他走去,恍惚之间仍是怀疑自己是否看到了幻觉——这孩子,真的不是曾经的自己吗?
他在冰冷的空气里,把这男孩温柔地抱住,手抚上他发烫的额头,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怕,没事了,跟我回家吧。”
雷严看到少恭平时纤尘不染的弟子服上沾满了泥土,怀里抱着一个幼小的男孩,眼中的神情是自己所从未见过的一种悲悯。
他把那男孩带去了自己屋中,丹芷长老与其他相熟的师兄弟都去了,少恭的房间这天晚上总有人进进出出,直到快黎明时分,才安静了下来,不再有人出入。
雷严去的时候,看到房中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只有少恭一个,在桌子上的水盆里清洗着自己的双手,疲惫地用手巾抹了一把脸。
“这孩子是怎么了?”雷严皱眉道。
“看表现应当是痫症,还需他醒转再看。”少恭擦净了手,“在山上发现的。如果是痫症的话……怕是被自己父母遗弃了吧。”
雷严点点头:“痫症似乎是没的治?”
“虽然是无法根治,但若要加以控制,也是能做到不发病的。只是这样便受不了,要把自己的孩子丢到山洞里面……哼,还真是够狠心的父母。”少恭嘴角流露出不屑的蔑笑。
“看不出来,你倒真是医者之心。”雷严的语气中颇有几分讥讽之意,“天下父母,狠心的太多。对子女全然不管不顾的也有的是,不是什么新鲜事。”
“雷严倒像是有感而发?”少恭抬眼看他,见他沉默了,倒也不追问,“你既然对这孩子有同情之心,不如收到自己门下?也好了了我未能作你弟子的遗憾。”
雷严摆摆手:“等过一阵子再说吧。他既然是有痫症,你若不能把他病症控制好,三天两头发作,我可受不了。”
少恭冷笑了一下:“这么说起来,还是嫌弃他啊。还真以为你对他有同病相怜之意。”
“哼,我初时对你倒是很有同病相怜之感,只是未料到你根本不是个孩子。我的怜悯心可没有你这般泛滥,在山上捡了个阿猫阿狗都要医治到底。平日还真是看不出,你倒是个这么心软的人。”
“……”少恭没有作答,只是转过身去低头看那孩子,看了片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那琴还留在洞中呢……”
“什么?”雷严没听明白。
“告退了。”少恭对他抬手施礼,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口。
雷严愣愣地看着他离去。
那孩子被掌门取名“元勿”,留在了门中,起初一年,他一直跟在丹芷长老与少恭的身边,直到病症逐渐好转,几个月也不见再发,才正式行了拜师礼,拜到武肃长老座下。
十年后,这孩子被少恭此世最好的朋友杀死。
Site Name:草。生長
Master:兩根草
URL:
http://twoherb.blog.shinobi.jp/
Banner:
http://blog.cnobi.jp/v1/blog/user/a4a1a678de9f41f6af15ed86e2b0046b/1225406361
聯繫站長:twoherb@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