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長
2011
最近在意笨蛋的事情比較多,默。老闆就管不到了(何
我大概真的是那種一段時間關注點只能在一件事情上的人OTZ
但是春節沒賀文不是太糟糕了嗎?所以……就先上TBC的吧……
十五之前搞不完不要怪我(够了
內容的時間背景大概是第九幕·歲月的那段
也就是從烏蒙靈谷回去後的大家……
所謂大家就是說雷恭和觴恭的部份都會有點?其實可能雷恭反而會更多……
趕緊讓我把小元勿拉出來賣萌啊口胡!
千觴第一次從青玉壇中醒來,發現自己失去記憶的這個橋段,其實可能有蠻多文裏面都寫到過吧。
但是我還是想要寫……其實重點真的是雷恭(縮
結果寫一堆都還沒寫到最開始就設計好的雷恭的情節,我真是……無可救藥了T_T
新春番外·浮身(上)
在乌蒙灵谷冰炎洞一战中重伤的欧阳少恭,接连数日都昏迷不醒。
这几日中,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的那人一边凄楚笑着对自己道:“若我不是风广陌该有多好……”一边伸出手来扼住自己的咽喉。
旁边倒着韩云溪的尸体,和如同正在燃烧的焚寂,韩休宁跪在地上抱起儿子的尸身,一手握住焚寂的剑柄,抬起头来对着自己阴森森地笑着。
那扼住自己咽喉的人手掌越收越紧,令自己难以呼吸。
他抓住那人的手腕,静静凝视那人的眼睛,从那双精致闪亮的眸子里看到焚烧的恨意。
而这恨意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与此相反,倒像是为了不得不杀了自己而感到痛恨。
他问他:“若你不是风广陌……那你想做谁?”
那人不答他,只是扼住他咽喉的手略微松了松,看着他的眼睛对他笑。
韩休宁、韩云溪、焚寂,都在他身边幻化一空。剩下二人相对,沉默无言。
这个梦,持续了几日,反反复复,不得安宁。
少恭醒来后,看到雷严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神情凝重。
听到他起身的声音,雷严转身来看着他,略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看住他的眼睛:
“那个巫祝果然还是碍事儿了。”
少恭抬手按了按疼痛的太阳穴,皱眉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青玉坛,已经回来了。就在我房中内室。”雷严走近他,“一路上你都昏迷不醒……不过还有个人,比你睡得更久。”
“回来了?我竟昏迷了那么久?”少恭晃了晃头,“那剑呢?焚寂。”
“血涂之阵已经被那女人破坏掉了……焚寂也断了。”雷严嘲笑地看他,“徒劳而返。不过此番倒是见识了那玉横的邪力……”
“你在说些什么?”少恭不顾自己还只穿着亵衣,从床上翻身而下,逼近雷严,“那女人施法将剑灵封印在了那孩子体内,我想要阻止却被血涂之阵的力量反噬而重伤……我们既然回来了,那孩子和那剑呢?”
“什么?封印在那孩子体内?”雷严睁大了眼睛,“我以为……我见你倒地后,阵法消失,那剑就断了,想必剑灵也早已因法阵破坏而四散消亡……而且那孩子不是死了么?”
“你有没有将那孩子尸身带回来?”少恭一手抓住雷严衣襟问道。
“……没有。”雷严摇头,“一个尸体我带回来干嘛?”
“蠢物!”少恭禁不住面庞扭曲,难掩急切愤怒。
雷严听了倒是不怒反笑,看着这般恼火的少恭,哼了一声道:“倒真没有见过你如此心焦。”
“你道这是好玩的?”少恭冷笑着,恨不能双眼冒火,攥拳在身边案上狠狠一击,“还不设法叫人去找到那孩子尸身?”
雷严叹了口气道:“稍安勿躁。”说罢便由房中推门而去,想来是去吩咐脚程快的弟子赶往乌蒙灵谷了。
少恭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竟是四肢乏力,身上痛得如万蚁噬骨,又是因着气恼心急,一时站不住,忙扶住身边的小案,瘫坐在凳子上,闭目吐息稳住身形,撑住自己额头。
定了定神,便听到雷严再度入了室内,走到自己身边道:“阵法反噬之力颇强,你重伤未愈,此刻身体极为虚弱,还是不要有大动作的好。”
少恭点了点头,忽然又睁眼问道:“对了,那女人……还有那个咱们路上见过的家伙呢?”
“那女人被我伤得太重,几乎当时就断了气。”雷严悠悠地道,“不过那家伙……虽然被你用法术击昏过去,倒是没死。我将他带了回来。”
少恭挑了挑眉,似是颇有兴味:“哦?那家伙命倒是大,竟然没死?”
“命大?”雷严也挑了挑眉,“难道不是你手下留情?”
少恭肃容道:“休要胡乱揣度,莫说仅是一面之缘,便是和那姓韩的小孩子玩了数日,我可曾对他心慈手软了?”
雷严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如此说来,这家伙可当真是命大了。”
“闲话莫说,你不杀了他,将他带回来作甚?”少恭皱眉,“该带回来的不带,没用的倒是顺手。”
雷严摆手道:“怎么是没用的?我自有想法。你看这人来历成疑,绝非谷中人,又是巫祝,咱们进去的时候,他戴着个面具坐在宴席的首座——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少恭听了,垂首思考片刻,便道:“这人现在在哪里?你带我去瞧瞧。”
“在辛合房中。”雷严站了起来,指了指床头,“你先将弟子服换上再同我一起过去,门中之人多不晓得你是与我一同出坛,现在也并没有人知道你已经回来,掩饰一下,莫要叫人看到。”
少恭转头去看,笑了一下:“长老倒是心细得很。”
“瞻前顾后,左思右量,原是少恭拿手的。”雷严摇了摇头,“此番真是心急,大大不同往日模样,叫人开眼。”
少恭懒懒地合眼:“雷长老请了。”
“你还怕我见你穿衣服?”雷严故作惊讶地眨眼,“你身上的伤还是我替你包扎的,早就看得一览无余了。”
少恭面庞一黑,也不多说,只是咬牙切齿重复道:“……雷长老请了。”
雷严带着仿佛是胜利者一般的微笑,推门而去。
少恭到了房中,见有几个同去乌蒙灵谷的弟子在房中看着,进了屋中后雷严便将人都遣走了。那人正仰面躺在塌上,也只着了亵衣,盖着锦被,双目紧闭。
少恭坐在他身侧,翻过他手腕来号了脉,又再叫人去拿了一副针具来,从袋中挑了根银针,向着塌上那人的体内扎进去。
银针轻捻,取出时,已是黑了前端。雷严观之,面色大变。
少恭却是一副了然样子,点头道:“我听那女人叫他‘巫咸大人’,果然没有料错,此人确是来自幽都。”
“他身上的毒……”
“幽都……是个不易住的地方。”少恭懒于解释太多,却是眼中略有黯淡,“……与头一任巫咸相见,已不记得是何时的事了……千百年来,倒也真是有缘。”
听这人乍地就说起不知是几千年几百年前的事情来,雷严忽觉身上略略一寒。
少恭起身道:“你未说错,此人的确大有来头,与焚寂之剑恐怕颇有渊源。”
雷严得意道:“我看那焚寂断掉了,这人又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你曾说过龙渊凶剑共有七把,我想着将他带回来,说不定可以问出其他几把凶剑的下落来,若是如此,便是焚寂已断又有何妨?”
少恭不置可否,摇头叹道:“如今之计,还是先找到那孩子的尸身更为重要。”
“那是自然。”
正说着,便听到塌上的人发出轻微的呻吟来。雷严与少恭立时转身去看他,见他手臂挣动,翻过身来,扶住自己的头,便立时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少恭瞥了塌上的人一眼,沉默着转身退下,坐到桌前看着。
无论如何,想到途中一场杯酒相交,此刻他总是不愿与这人明明白白地敌我相对。
那人懵懵懂懂地醒来,半睁着眼睛,身上想来还是痛极,便连上身都未能撑起来,只捂住自己心口皱着眉头,哎哟呼痛。
雷严对他冷笑道:“醒了便好。莫要叫了,死不了的。”
那人抬眼看了下雷严,只皱着眉道:“死得了死不了,你说了算么……”
雷严颇为哭笑不得:“我派中人皆通医理,我说了当然算。”
那人喘息了片刻,抬起头来盯着雷严问道:“阁下您是哪位啊?我这又是在哪儿?”
“我是哪位?”雷严眉头一皱,“此刻轮得到你问?倒是该我问问,你是何方神圣?去谷中是为着什么?”
那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晃晃脑袋呢喃道:“我是何方神圣……是啊,我是何方神圣呢……你知道么?”
雷严脸色一沉,厉声道:“不说也没有关系,你道我们查不出来?”
“查出来好……查出来好……”那人困惑地点着头,“不然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少恭一直坐在那里细细端详着,此刻发觉有异,才出声道:“公子。”
那人的视线掠过雷严身边,投到了自己身上,一派茫然之色:“小哥是叫我?”
小哥?少恭皱了皱眉。
初次见面时,他叫自己小家伙,知晓自己姓名后,他叫自己小欧阳,被自己三番五次抗拒了才唤一声“欧阳公子”,几句话不到便称他做“少恭”了。
如今这人竟叫自己“小哥”。
面具从他脸上落下的那一刻,少恭恍神了片刻,看到风广陌的眼中充满遗憾和不甘,安静地凝在自己身上。
如今他这般茫然地看着自己,叫自己“小哥”。
他……将我忘了?
少恭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眼中忽明忽暗片刻,微笑问道:“是在叫公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想来是这彬彬有礼的少年人比雷严的质问要让人安心,那人只瞧着他,像是看入了迷一般,却是惶然,最后只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少恭收敛了笑容,缓缓站了起来。
那人对自己苦笑了一下:“不是我想瞒这位小哥,确实是……”顿住了,从少恭身上收回目光来,盯着地面,皱起眉头。
一时间,屋中三个人,都沉默了。似是谁也不知如何应对。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雷严:“我再问一次,你可要想清楚再答,若是你能答出来,便可保得一条性命,若是不知道——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愕然:“这说的是什么话?”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前往谷中?与谷中凶剑有何联系?可知晓另外几把凶剑下落?”雷严如连珠炮般厉声发问,少恭在一旁略略皱眉。
那人看住雷严,一脸哭笑不得:“你这些问题,我若答不出来,不知道,我就没命了?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啊?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实在听不懂你说些什么,叫我能够如何?”
雷严不语,盯着这荒唐的人许久,终是爆发一阵骇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好得很!没用了,还真是没用了!”
少恭漠然看着那人,心中百般滋味,先是怀疑,后是可笑,再是失望,最终是一阵与己无关的冷漠无谓充盈了心头。他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雷严,默许地眨了眨眼。
雷严早已从墙上取了把利剑下来,哼了一声,眼看便要出鞘,得到少恭的暗示,更是气焰可怖。
少恭转脸再看那人——却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那副神情,仿佛入了魔障,脱口而出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剑出鞘,闪烁的刃光却全然没有引起那人的注意,只执着地看住少恭。
少恭心里悄悄地一动。
在少恭还在尝试着去得到人间真情的某一世,非常遥远,在他还没有开始离群索居的时候,也曾有一位总角之交,总是喜欢伴在他身侧。
那孩子总是自然而然地就亲近着少恭,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忘给他留一份,有什么好地方都要带他一起去,就像……就像后来的小兰一样。
那可能算得上是少恭的第一个朋友吧。少恭也极为喜爱与他一起的时光。
后来那孩子在与朋友去湖边玩耍的时候溺水淹死了,守灵的那一夜,少恭用那尚还年幼的身躯,在他的棺木旁静静地坐了一夜。
他想,是不是只要他喜欢的,他爱的,他在意的,就是注定会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离开自己?
再后来,那一世的少恭逐渐长大,成年后的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那个孩子的转世。
他认得他,那个时候曾经身为仙身的自己,虽只遗留一半魂魄,却也还灵力未消,一眼便认出了具有着自己朋友命魂的小孩子。
当然,那孩子已经完全不认得他了。
转世,投胎,重生,再度为人,往世记忆不复存在,二魂七魄烟消云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隔三差五地去看他,不说话,也不靠近,只远远地看着。
这副身躯渐渐老去,那转世重生的友人也已经长大成人。
选取了渡魂的身体,决定了时日,少恭再一次去看他,并叫住他与他交谈。
淡然几句,像是陌路之人,只问个路罢了,他已全然不认得自己。几句话后,少恭再无所恋,便举步要离开。
只是他离开之际,那人忽然叫住自己,定神望着,脱口而出:“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少恭望着那人很久很久,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我与公子从不相识。”
然后他看着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便抱拳施礼,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少恭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下一世,还是之后的千百次的转世重生。他没有再见过他。
那大概是唯一的一次,他没有变,没有换过身体和外形,变了的人是对方。而死亡所带走的过去,转生也没有将其带回。
少恭轻轻按住了雷严握紧剑柄的手,对塌上的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
“不,我与公子从不相识。”
然后他看到那人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
雷严缓缓将剑收入了剑鞘,转脸看着少恭,却看不出他面上有什么情绪起伏,低头想了一想,对他道:“少恭,出去说。”
少恭点了点头,雷严将剑鞘放在案上,推门而出。少恭与塌上的人对视着,那人盯着自己的目光,怎么也忍不住就和当时已经转世为人、对自己和往事都不复记忆的“友人”重叠到了一起,如幻象在前,挥之不去。
——若我不是风广陌该有多好。
——要是不用再回去了该有多好。
女娲身边的十巫之首——巫咸,曾经自己认识的那第一任的巫咸,满口都是天下苍生、凛然大义,从族中长老手中骗走了焚寂和其他几把宝剑。
何曾像这个人一般……从不惺惺作态,绝无半分虚假,诚意待人,倾心相交,甚至……根本不愿意做巫咸?
空有尊贵之名,不行虚伪之事。
若他不是风广陌……他会是谁?
少恭与那人对视着,便渐渐地笑了。
“公子稍安勿躁,在下片刻即回。”
2011
因為我害怕停下來的話,自己就沒有那麼大的勇氣去繼續了。
感謝肯陪著我這個沒速度沒質量的傢伙追下來看的大家。
感謝總是鞭策著我的……催命鬼 = =
以後有時間的話,可能會修一修吧,掩面。
希望可以一直這麼愛著。因為很幸福^^
先滿足自己再說吧……我很滿足(抽死
終幕的標題也是我想要說的話。
想起我,將來。
如果這篇不成熟的東西也能夠讓看官在將來的某一天想起,便知足。
终幕 想起我 将来
千觞的笑容逐渐凝固了,就像少恭怀中的女子胸前渗出来的鲜血一般。
女人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呻吟,就被刺穿了心口,瞬间断了气。
缠绕了百年的执着之爱,终于随着她的灵魂从炽热的故乡废墟飘去了轮回井,下一世她将不复记忆。二魂七魄就此消失,再也没有深爱一生男人的影子……
少恭的唇盖上了她的头发,然后滑向了她的眼睑,发出轻声的叹息。
他最后一次去拥抱那个女人,迟了百年。
然后把她丧失了生命的身躯放在地上,手指抚过她的脸庞,眼中充满疼惜。
“……为什么?!”千觞的身体都在惊愕得发抖。
“她已是昏迷了过去,不一会儿,她的肺中便会没有了空气,硬生生痛苦地从昏迷中醒过来,最后挣扎着窒息而死……”少恭慢慢地说着,“我……怎能看她那样死去?”
千觞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死死地扣紧少恭的肩膀:“那你就不能想想看有什么方法可以带她离开?”
“离开……?”少恭困惑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快要死了,魂飞魄散,如何离开?何况……我与巽芳只属蓬莱,离开又能去哪儿?”
“你之前知道她服了雪颜丹,不是还说你会设法为她解毒,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从来都没绝望过……我认识的欧阳少恭,总是会挣扎着求生……不会放弃的!为什么这个时候,你的坚持全都跑光了?”千觞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才不认识你这种放弃希望的家伙……”
“……求生?”少恭看向了千觞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手掌攀上了他的面颊,“千觞,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在求生。”
千觞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可是脑中已经无法去思考。
那人的唇温和地覆盖了自己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温暖的吻让千觞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反手抱紧了少恭,手掌在他的背脊上不断摩挲,两具身体紧紧地互相拥着,耳鬓厮磨,轻碰着对方的脸颊、脖颈,嘴唇互相贪婪着彼此身上能找到的所有温暖。
“你啊……是怎么知道的。那么多事。”
“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把很多线索拼凑起来,逐渐就知道了……”
“……没想到你平日都是如此留意在下的事情。谢谢……”
“也没有啦……”
“在青玉坛的时候……你说有话要对我说,那个时候我太固执,一直不肯见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是想说什么?”
“啊……”千觞顿了顿,“呃,就是……类似于……我非常在意少恭,无论怎样,都不想离开你……之类的……”
“……怎么突然害羞了起来。”少恭撇了撇嘴。
“咳咳,不重要……我想说的你差不多也都知道了。”
“恢复了记忆以后也是这么想的吗……”少恭幽幽地贴到他脖颈间问道。
千觞叹了口气,一边用下颚碰着他的头发一边道:“就是因为记起来了,所以很多事……才变得艰难,而又怎么都放不开你,才会让我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告诉你……”
“对不起……”
“啊?”
“你知道巽芳还活着的吧,所以才会那么追问我的心情……当时完全没能去体会千觞的难过,想必令你十分伤心。”
“咦,别这么说,我才是……不该那么……”
少恭从他颈上抬起脸来,手掌放在他面颊上,凝视着他的双目,小声道:“嘘……”
然后印上自己缠绵的吻。
干燥的火越烧越烈,唇齿间的湿润和黏腻更多地夺走了原就已不多的空气,可即便是越来越难以呼吸,还是无法放开彼此。
纠缠到再多一分就要窒息的境地才总算分开了双唇,少恭气若游丝,紧贴着千觞耳畔道:“我对千觞虽是诸般试探,万番怀疑,可若不是心中忧虑在意,也断不可能这么患得患失。”
千觞手掌盖着他的头发叹息道:“我明白。”
是啊,此刻已经无需再多说了。只是心中难免唏嘘,这样的情意,又为何没能在过去,就告诉对方?
生命的体征逐渐从二人的身上褪去着,少恭终于咬了咬牙,攥紧了千觞的臂膀。
“……走吧。”
“什么……?”神智已经开始不太清醒的千觞恍惚问道。
“你转过脸去……就在东面那根立柱下,有法阵……”少恭的声音微弱的让人快要听不到,“与崚浣石相契,便会将人送出蓬莱……是蓬莱的通路法术之一。”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叫做“崚浣石”的东西塞在了千觞手中。
千觞握紧那东西,一手仍抱着少恭,惊讶道:“你……你这是赶我走?”
少恭忍不住笑了出来:“对,就是赶你走,还不快走?”
“我不会离开你……”千觞摇头,“我不是说说就算的。”
“在下方才说了……是在求生。”少恭沉声肃容道,“我不甘心……生生世世……被命运束缚……连一世圆满都未曾有过。”
“如今已是……要死去了。魂飞魄散,再不存在于这世上……我怎能甘心?”
“所以……千觞,替我……”少恭的手掌再一次抚上千觞面颊,“替我活一世,定要活得圆满……让我数千载种种不甘,种种遗恨,得以弥补……”
“如此……我方能甘心离去。”
千觞愣愣地听着少恭说完了这番请求,抱着他的手臂颤抖不止。
“这种请求,你就没想过,对我而言何其残忍?”
“我不管,你是我的,我定要你替我活着,并不知道什么残忍。我是要你活的开心幸福,随心所欲,行遍河山,看尽天下风光,醉饮千觞无数……”
少恭的声音,终于微弱到听不清了,可以看到他的嘴唇还在动着,但是已经听不到了。他的眼睛无力地闭上,已经没有一分力气可以睁开。
千觞将耳凑到他唇前,听到飘渺的声音缓缓说着:
“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甘心……”
这一刻再坚强的人也还是落下了泪来,千觞紧紧地抱住他,最后抱住他,下一刻,这人便魂飞魄散,便是数千年的经历,也不复生存过的痕迹。
“我答应你。”
晴雪站在忘川蒿里的草地上。
似乎是并无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女人——或者说她来这里,原本就是希望能够见到她……
果然,她不肯去轮回吗……不愿散去一世的记忆,不愿得到什么解脱,即使深爱之人已经魂飞魄散,也不想失去那带着对他记忆的二魂三魄,去往一个没有他的来生……
晴雪抓住了自己的心口,缓缓走向那个女人的身影。
“公主……我……原本是不明白,也无法理解,这么悲伤又决绝的事情……”
“但是,无论是沉香姑娘,还是你,还是少恭……你们都让我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轮回,真是一件既慈悲又残忍的事情……”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巽芳的面容充满了安宁和平静,只剩执着不肯前去轮回的魂魄,在此地完全听不到晴雪的声音,她只是对着漫无边际的魂魄海洋缓缓道:
“如果这是梦,就让我永远也不要醒来吧……”
晴雪转身离去了。
安陆。
雪停了。
滑二小姐缓缓推开了闺房的门,拖着一颗疲惫而伤感的心,和一副几乎没有知觉的身体。
她看到自己的闺房中,正坐着一个令自己倍感思念的人。
“……姐姐?你回来了?”
她忍不住几步上前,扑在了梳妆台前端坐的姐姐怀里。
滑飞凤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地道:“这么大了,还这么爱撒娇。”
滑二小姐乍一见到对自己这么温柔的亲人,终是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滑飞凤蹙眉,“就算是多日不见,怎的就突然像个孩子一般,哭成这副模样……”
滑二小姐从她怀中抬起了染满泪水的脸庞,抓紧姐姐膝头的衣袂,摇头道:“不是……姐姐,我……”
滑飞凤拥住她肩头:“出什么事了,姐姐就在这里,你慢慢说。”
滑二小姐点点头,抑制住自己的哭泣,把头埋进姐姐的膝头,用颤抖的声音讲述着:
“方才,我去见了一位故人。原本是欣喜而去,可是看到他的模样,却不禁觉得伤心莫名……与他聊着,才知道,他刚刚失去了自己最为深爱的人……”
滑飞凤身体微微一颤,并不说话,只是抚摸着妹妹的长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会替那人活着,否则,那人便是连一点生存过的痕迹都没有了……纵然失去了对方,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可是他会令自己过得开心幸福,就好像是那人也能开心幸福了一般……”
听到这里,滑飞凤终是忍不住一声长叹,捧起妹妹的脸庞,注视着她的眼睛:“世上之人,皆有所失,死者已矣,生者必须要有让自己活着的理由,妹妹别哭了……你那位朋友如此想得开,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忍不住伤心……失去深爱之人的痛苦,纵使我从未经历,在他身侧却是感同身受……怎么也忍不住,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滑飞凤轻轻为妹妹拭去脸上的泪水,声音飘忽:“我……也正是刚从一位故人的身边离开。”
“……姐姐?”
“她收到了家书,刚刚得知自己从小就最疼爱的妹妹,被人害死……”
滑二小姐忍不住“啊”了一声,看着姐姐的眼睛。
“她匆匆返回家乡,悼念自己的亲人。我看着她离去,却也是无法安慰……顿感无力。”滑飞凤柔和地笑了笑,徒然凄凉,“这才想要回家一趟,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滋味,委实令旁人都极难不去有所触动。”
滑二小姐怔怔地,又再一次落下了泪来,抱紧了自己的姐姐,呢喃道:“姐姐……为何这世上,会有那么多的伤心痛苦之事……”
滑飞凤轻轻一笑:“是啊……我亦不明白。只是,我却也觉得自己这般幸运,这么痛苦的事情,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姐妹二人互相拥着,安慰着,像是在这冰冷的世间能够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一般。
琴川。
方如馨站在方家的祠堂中,拿过妹妹方如沁的灵牌,捧在手里摩挲着。
家仆来报:“大小姐,少爷带着孙家小姐来了。”
“让他们进来。”方如馨点点头。
“这……在祠堂里见还未过门的新媳妇,是不是有些……”家仆踟蹰道。
方如馨把眉一挑,厉声道:“我说进来就进来,哪里那么多规矩。”
“是,是。”家仆一身冷汗,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方兰生扶着孙小姐略微虚弱的身体,迈进了祠堂大门,见到方如馨正凝神注目手中的牌位,兰生忍不住直接就跪在了她面前,颤声道:“大姐……”
孙小姐也默默地同他一起跪了下来。
方如馨皱眉对兰生道:“跪什么跪,都给我起来。你这猴儿平时也不见这么规矩,这时候有个体弱多病的姑娘就在身侧,却也不晓得疼惜人家。你说我是不是该罚你?”
兰生听了,慌忙搀着孙小姐从地上起来,对方如馨道:“大姐教训的对……”
孙小姐颔首道:“承蒙大姐体恤,小女子这一跪,跪得也是不亏。”
方如馨听了一笑,点头道:“第一次见小姐,却是在灵堂之中,若是有所妨碍,还请小姐直言,方家的大小姐便是这般百无禁忌。”
孙小姐抿嘴笑道:“曾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令人顿生钦佩。”
方如馨也回报一笑,将手中的牌位,摆放回了灵台之上。
兰生顿觉心酸,小声道:“二姐她……”
“方兰生,你二姐是被人害死的?”方如馨对着灵台上的祖宗牌位,忽然凛然问道。
“……是。”
“你可是已经手刃了仇家?”声音之中听不到情感起伏。
孙小姐愣了愣,转而去看兰生,然后默不作声,悄然退到了一边。
“……”兰生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并不去看方如馨,“是。已经与同伴一道,将仇人手刃,为二姐报仇雪恨了……”
方如馨的脸上忽然显露出疲惫之色,点点头道:“那就好……虽然想不到,有一天你竟然会卷入这种漩涡中,甚至沾染血腥……从此不要再涉纷扰之事,安心过你的日子,也好叫你二姐放心。”
兰生失声道:“大姐……!”
方如馨转而看着他,苦笑道:“你这孩子,突然就长大了,委实叫人觉得寂寞……”
姐弟相对,默然无声,孙小姐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灵堂。
江都。
瑾娘挑开里间厚重的门帘,走了出来,看着那在屋子正中垂手而立的少女。
“啊……瑾娘姐姐。如何?”
瑾娘叹了口气。少女立时便明白她的意思,却是一副安心的表情:
“没关系……我只是存了那么一丝盼望,也许大哥还活着……也许,我只是想要瑾娘姐姐帮我断了这份念想。”
瑾娘看着她,忍不住道:“晴雪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得而复失……我总算明白了。”晴雪凄然一笑,走上前来握住瑾娘的手,“我……不再打扰了。”
“你……难道不想让我帮你算算,能否找到复生百里公子的方法……”
晴雪剧烈地摇头:“不不不,这个念想,我可不要断……”
瑾娘心中一疼,放开了少女的手:“阿宝就交给你了。”
“嗯,谢谢瑾娘姐姐,嘻~”晴雪笑了笑。
“……我送送你。”
一直走到花满楼庭院的大门口,看着少女离去,瑾娘才复而独自一人,从院中蹒跚而行,回到楼中。
她随意坐在了一张案前,拎起案上酒壶,倒了两杯酒,叹息道:“你为什么非要让她最后的念想都断绝?”
尹千觞不知何时,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面冒了出来,盘坐到了瑾娘的对面,拿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捏着酒杯轻笑道:“她自己不也说了么,她也许只是需要有人帮她断绝此念。”
“她这么想是不错,可是你……”瑾娘摇了摇头,“又是何苦。”
千觞苦笑道:“是,我知道,就这么把亲生妹妹抛之不顾,口里说着希望她过的开心幸福,却不肯与她相见相认……选择了一边,就不再去顾及另一边,不回头也不后悔,却完全不顾自己对自己的亲人所做之事,是何其残忍……”
瑾娘瞧着他,却是幽幽地叹了一声,又往他杯中添了酒,缓缓道:“是啊……何其残忍。只是,有些事情,有些选择,既是残忍,也是慈悲……”
千觞默然不语,只是仰脖将杯中酒饮尽。
“就如同少恭对你的请求一样……又慈悲又残忍。”瑾娘捧起自己的杯子,脸上挂着寂寥的笑容,“其中界线,怕是早已模糊……”
千觞手中把玩着空了的酒杯:“……在青玉坛重生之后,我对世间万物,皆有新奇之感,悠闲惬意、沽酒而欢,无一不好……浪迹天涯,无拘无束……正是这般的无拘无束,让我也同样丝毫不会执着于生。不执着于生,也不执著失去的记忆……”
瑾娘抿了口酒,静静听他说下去。
“如今却会想,若是我死了,又有谁能记得我与少恭这些年来的种种?又有谁会在将来的一天,把那些说过的话、经历过的事情重新想起……就这么死去,那么这一切就仿佛是不曾存在过一般。”
瑾娘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了力。
“我原本……是不会执着于这些的。会执着的人,不甘心的人,是少恭……所以我想,这便是真的‘替他活下去’,他的执念,他的不甘,都会在我这一世得到安慰……”
终于还是难以忍受,瑾娘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默然无声地垂泪。
千觞的目光投向了瑾娘,轻声道:“瑾老板……你说的对。的确是既残忍,又慈悲……”
想起我,在将来的某一天,每一天。
过的开心幸福,不用去勉强自己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悠闲惬意无一不好,浪迹天涯无拘无束。
然后在山川流水的响动下,想起自己最大的,唯一的束缚。
这是对于所有活下去的人的心愿。
这是所有丧失了生命,进入轮回的,停留在忘川的,魂飞魄散不复存在的人们,对活下去的至亲至爱之人的心愿。
——————————·终·——————————
2011
第十三幕 尽头
风晴雪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这里……有点像幽都。但是,幽都有着很多很多活生生的人,亲切的温暖的人们,伴在自己身边。可是这里只有……坟墓。
由于常年都生活在黑暗和毒瘴中,晴雪原本早已不再介意阴暗的地方,但是此刻,她很想从这片幽暗无际的地方走出去,走到刚才那充满了光明,好看的就像梦中国度一般的庭院中去。
明明是同一个地方,都是蓬莱,为什么……差那么多。
欧阳少恭在做什么,她不想管,也不想再理会。他说自己可以随意走动,反正也无法从这里离开。
所以她的脚步渐渐加快,想要赶紧脱离这么阴暗的地方,走到光明之地去。
可是她找不到出路,只能在这里徘徊,几番游走,却又是来到了那片坟场。
晴雪陷入了一种几乎窒息的绝望感中——原来,原来光明那么美,那么重要,那么不可缺乏。若失去了,整个人都会变得沮丧和绝望。
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
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沉默寡言但是温柔的苏苏,没有聪慧美丽的红玉姐姐,没有总是聒噪拌嘴又彼此关心的兰生和襄铃,没有……
恍然梦回,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梦中凄凉地笑着,说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之人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最为绝望的离别的……大哥的模样。
那梦中的影子终于切实地和尹千觞叠在了一起,又慢慢地叠上了另一重人影。
欧阳少恭。
在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自己内心的怜悯与痛恨同时涌起,怜悯是由于自己无法不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和那些经历产生触动,痛恨是因为……
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明白,我其实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大哥……就好像曾经的童年是生活在一个谎言中一般?
为什么要把我从温暖的大家身边带走,到这样的地方听你讲述那些我根本不想听的,令人悲伤的事情?
为什么要伤害那么善良又无辜的兰生,让他痛苦得不能自已,让他失去世间最爱最爱的亲人,还能对他笑着说话?
为什么要那么对苏苏,他明明那么信任你尊敬你……
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哭到疲累了才总算狠狠地去擦掉自己的眼泪,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
然后她才发现顺着被死亡布满的空气飘过来令人几乎听不到的微弱的声音。
是欧阳少恭的声音……原来他就在附近。原来自己走来走去,果然走不出这个地方……
晴雪索性追寻着声音的源头,双腿麻木地走了过去。
穿过林林总总大小不一的墓碑,她看到欧阳少恭盘坐在方才给自己看过的,那前面放了一小盆山茶花的碑前,正在兀自呢喃着什么。
她原本想要开口叫他,却还是压了下来。就这么站在那里,已经走不动了,只好默默地听着从那个人口中所吐露的,所有悲伤。
“……就是这么可笑。巽芳……”
“直到他离开青玉坛之前,我都还是坚信自己会赢的……即便明知他恢复了记忆,明知他平日就对我有所隐瞒……”
“但是,他会对我讲起那段遥远的友情,也会不断地吵闹着要见我,我……其实很高兴,他还是万分在意,惦念着我……”
“其实在从忘川回到青玉坛的那一刻,我都不确定他会不会走。”
“如果他没有离开,那么,我说不定会见他。我是这么想的……”
“可他还是走了……果然,最后还是离开我了……”
“人心经不起试探……这样的道理我原本明白。却又为何……定要一次次地……”
“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呢……”
“将他在意的妹妹挟持住,他是一定会和百里屠苏他们一起来的。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他离开我了……”
“虽然……他所在乎的人,已经不再是我。”
“抱歉了巽芳……对你讲这些事情。可是我并没有其他人可说。”
“如果只能将这些心情全部压抑下来的话,自己只会在面对他的时候变得软弱。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
“……有时候我想,虽然可以再度见到大家,但是,我们的王国,也只能是生存在黑暗中了……”
“光明一到来,大家就消失无踪……”
“可就算是这样,也比一个人孤零零的要好。”
晴雪终于听不下去了,就算疲惫到麻木的双腿已经快要不会动了,爬也要从这里爬开。
她挣扎着,尽量用最小最小的动静,从这里走开,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不知走了多久,她才瘫倒在地上,用力地呼吸着,闭上眼睛,眼前却全是方才欧阳少恭盘坐着的背影。
少恭话里所表达的那种情感……如果说以前的晴雪是不明白的,但是现在的她又怎么可能完全听不出来?
他对大哥的感情,分明,是爱恋。
从青玉坛离开的大哥,让他非常非常难过,让他觉得已经彻底失去了大哥……也终于决定要放弃这份爱恋,想要让大哥也变成焦冥,永远都在他身边吗……即便只能在黑暗中相见,即便光明一来就消失,也比一个人孤零零要好……
晴雪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怎么会有这么扭曲的情感存在……为什么,在自己唯一能明白的,那种温暖地去彼此支撑令对方坚强、令彼此都得到救赎的爱之外,还有一种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的,几乎是毁灭一般的爱恋……
当那个只在幻境中才见过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尹千觞惊愕地合不拢嘴。
“公主你……!怎么会?”
寂桐——以现在的身姿来看,或许还是应该叫她巽芳——捋了捋侧边垂下来的头发,一手拎起自己的裙子,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来。
“尹公子……坐。”
二人现在正在衡山脚下的一处路边的茶摊,虽是不甚满意,可却也寻不到更为合适交谈的地点了吧。
可是千觞手脚都快没地方放了,还坐?他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巽芳。
巽芳只得自行走到桌前坐下,抬头望着千觞,犹豫了一下道:“尹公子……能否告诉我,夫君……少恭他,做了什么?”
“……”千觞慢慢地落座,凝视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他在琴川散播了疫病,将病人带回青玉坛杀死……用焦冥之法让他们的身形永驻,并用玉横收去了亡者魂魄,似乎是打算要……”
巽芳听得面色苍白,催促着问道:“打算要如何?”
千觞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打算要以魂魄所聚集的玉横之力,将东海一处时空罅隙中所存在的,蓬莱天灾时被卷入的废墟,用空间裂变之法拉回蓬莱……”
巽芳轻轻地“啊”了一声,又听到那男子的声音淡然道:“只因那片废墟中,出现了你和他曾经的幻影……”
巽芳终是失手打翻了茶杯。
“……以我所知所见,此举定然会引发空间动荡撕裂,东海必然将受其影响有所祸患,想必会是狂风巨浪,沿海一带的城市都会有大灾,若不加以防范,只怕不知会死多少人。”
“……你是说……”
“他……如此疯狂,不顾一切,倒行逆施,只为了见你一面。即便只是幻影……”
巽芳凄然一笑:“尹公子你……觉得我能阻止么?”
千觞听了一愣,默然许久,才怔怔道:“我不知道……兴许能,兴许不能。可若要阻止,除你之外再无他人能做到吧……”
“所以我……服了雪颜丹。”巽芳的视线移向远方,“那是夫君炼制的一种失败了的丹药,可让人恢复过往年轻时的容颜,但却有剧毒……”
“……!”
“我恐怕自己若是不以往日容颜出现,便不能触动夫君……更何况,即便如此,我亦未知他是否肯听我一劝。”巽芳一声长叹,“即便如此,也仍是要一试……才去了青玉坛,从丹药房中取了雪颜丹。碰到了你……”
“公主……在离开滑家之后,不知有何际遇?”
“……我去了一趟益州。雷严的故乡。”
“……”
“那是雷掌门曾经拜托过我的……若有朝一日他身死,托我带一份稀世的琴弦去,给他的家人。从滑家离开后,我便是去完成雷严的这份遗愿……”
“你为何宁愿去做这件事,也不去……”千觞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
果然,巽芳闭上了眼,凄楚笑道:“要如何面对他?在知道他与你……我要如何面对他?”
寂然无声。原是可笑又可悲的纠葛。
“我……要去蓬莱,找到夫君。尹公子现下……有何打算?”
“……去找百里屠苏他们,设法抵御将要到来的沿海灾祸,之后……”千觞顿了顿,忽而笑了一下,“之后去杀了他。”
巽芳望着这个男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
“当然,是在你无法劝阻他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做。”
然后他远去。
青龙镇的雨,下的让人心里发慌。
曾经和晴雪、向天笑、方兰生一起谈笑的小酒馆,如今只坐着尹千觞一个人。
喝得烂醉如泥。
千觞好酒,平日里总是一副醉的不醒人事一般的模样,但其实他很少真的喝醉。
然而这次,是真的醉了。
每日奔波在海岸上,与青龙镇的民众一起稳固壁垒,抵御海啸。
算算时日,去天墉城解封的百里屠苏,已经要回来了吧……
要去蓬莱……救出晴雪……杀了……少恭。
瓢泼的雨中,有个红衣女子撑着伞,迈进了小酒馆的门,来到尹千觞趴着的桌前。
“尹公子……”方才从天墉城回来的红玉,轻声叫着那人。
“他……真的已经对我死心了吧……”千觞忽然呢喃着,含糊不清地说着。
红玉愣了一下,知道这人醉了,见到一个人在身前,便吐露酒言。
她收起了伞,坐到千觞对面。
“……已经背叛了。又凭什么认为他还会挂念于我……始终,他只要一听到那女人的名字,脸上就会露出十足的软弱……”
“他不肯听……无论我想说什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不想听……”
“其实……看到他听到巽芳的名字,听到雷云之海里面的幻境之事,流露出的那种表情,我也明白自己真的很自私……”
“干嘛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逼迫他……明知在他心里,那个人的位置……这种追问,对他来说其实是很残忍的吧……”
“……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已经不再把我当做尹千觞,也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留在那里,能做什么呢?更何况即便是尹千觞,也抵不过那女人的一个幻影……”
“已经彻底失去他了……输得很惨,一塌糊涂。哈哈……”
“无论他是疯狂还是清醒,始终没有把我当一回事……”
“带走晴雪,是为了惩罚我吗……就连这么想,其实都让我会有点开心,觉得至少他还在乎我……”
“可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吧……真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红玉给自己面前的杯子里,斟上了酒。
她将酒杯拿过来,抿了一口,没有看那在桌子上趴着,轻声絮语的人。
她自然能够听得出来,尹千觞所吐露的酒后之言,是对于他们现在的敌人的,一份非常深切的爱恋。
再潇洒的人也会有困境,也会动容,也会神伤,也会惦念着一个无法忘怀之人……
纵然自己所求始终毫无结果,可是孑然一身,不求寻觅大道,也不求超凡入圣,仅仅思慕一人……何错之有?
红玉将杯子里的酒饮尽了。悄然叹息。
“只是……为何一定要这么在乎输赢呢……情思愁绪,岂有输赢?为什么要认为,爱的深了便是输了……还是说世间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如此,岂非处处是输家。
不过……我可不认为自己是输家。红玉嫣然一笑,又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方才在酒馆外面,客栈的屋檐下,两个少年人正并肩站在一起说着话。
红玉远远地看到了他们,却没有过去打扰。想必他们有很多话要说……等他们说完了,再告诉他们,自己和百里公子已经回来了,也不迟。
想来他们二人,不会在乎谁赢谁输的吧?
原来患得患失,倒不是世间男人的毛病,而是活得久了的大人们的通病……
元勿带暗云奔宵离开之前,站在长老的面前,似乎有所预感一般地,长久凝视着长老。是非常逾越的,平时并不敢这么做的直视。
“怎么了?”
“……松音说,尹公子确实来了。”
“我已是知道了。”
“……暗云奔宵,他会看到什么呢?”
少恭微微扬了扬眉毛:“呵呵……我也很想知道。不如你在旁瞧着,一会儿来告诉我吧。”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会看到长老吧。”
“……哦?”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曾经、现在、将来有多少人背叛长老,长老都是元勿一生最亲近的亲人,元勿会始终忠心于长老,至死方休。”
少恭愣住了,看着面前的这青年人,很久很久。
然后他小声地道:“谢谢。”
谢谢……我确实非常希望听到有人这么说……
“弟子去去就来。”
“去吧,早些回来。”
但是这孩子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也没有人告诉他,尹千觞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听到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他看到他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那么软弱和揪心的神情。
他窥见他的懊悔和愧疚,深深的自责。
这一切都是为着那个失而复得的爱人。她在他心中从未褪色。
他闭上了眼睛。
已经不想再去折磨自己了……
我来此……便是没有打算活着从你的身边离开……
被你杀死也好……杀死你也好……都会在你身边。
哪怕你已经不需要了。
看着火光中的人,千觞想起了很多事。
两个人第一次温暖着彼此的身体,寻求着不确定的情感,也是在一方这样映照着的火光之下。
他记得带着霞光一般的金色洒在这人皮肤上的模样,让自己心醉沉迷。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般彼此为难,直到都走到了尽头还这么倔强。
他想要细细地看着他,闭上眼睛的样子,虽然不知道那双美丽的眼睛还会不会再睁开……再看自己一眼。
手指伸过去,快要接近他的睫毛……
然后那人就在自己手指的前端,睁开了双眼。
四周塌陷的声音,火苗窜起来噼啪的声音,天界战龙狂啸着经过又飞走的声音,屠苏在离开之前竭尽全力喊 “先生”的声音,晴雪终于控制不住哭泣的声音……
在彼此对望的时刻却都安静了下来,一点也听不到。
能听到的其实都是对方所没有说出口的话。
比如“我不会离开你”,比如“我依然在乎你”。
少恭忽然笑了,他说:“我赢了。”
千觞怔怔地看着他,颓然道:“好吧。算你赢。”
其实那么多的纠葛与猜疑,痛苦和无法确定,竟然只要一个最简单的对望,就全然不再计较。
那么之前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折磨着对方。
一条路,只能走向没有结果的尽头,却还是不甘心,不想要停下来……
有人说,换一条路走吧。
但是,就算是再怎么宽阔的道路,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有些人就是注定要这样在一条永远也走不通的路上,撞在死胡同里出不来。
只因这条路上有他最为珍惜的东西。
2011
聽說逢年過節上點番外就可以不用填正文了(很大霧
趕緊完結吧完結吧我都快扯不下去了 = =
預告一下:
第十三幕·盡頭
終幕·想起我 將來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情~~只要我有心情填 = =
現在這裡是第十二幕·對我說
第十二幕 对我说
——你究竟是少恭……还是我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少恭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变了,而是一直都在欺骗别人!
——太残忍了……
——欧阳少恭!!我曾经……曾经对你毫无怀疑!
——少恭,为何如此祸及他人?
欧阳少恭一个人,静静站在方如沁的身边。
他向已经化为了焦冥的方如沁摊开了自己的掌心,那掌中握着的,是方兰生送给他的礼物——一把象牙石雕成的、雕得极小还不到一根手指大的、精致的琴。
“方姐,小兰心中常记挂少恭,这小物事便是他不知哪里淘来,上次来青玉坛时送给我的。”少恭一边微笑着,一边拎起这象牙石雕边上的红绳,“我瞧着很喜欢,却又不能时时戴在身上,甚为遗憾。所以费了不少周折——若在这雕上直接打了孔,恐怕毁了这么小又这么精致的东西,就在周遭都绑了细绳,做成了穗子,又系上环扣,这下方才能戴在身上了。方姐看看,在下的手可还算巧?”
方如沁听了,就真的垂下头去看着他掌心里的东西,一边轻轻点了下头。
“方姐若喜欢……小兰现下不在这里,怕方姐惦念,不如这东西给方姐戴上可好?”
方如沁似是笑了笑,又点了下头。
少恭笑了,小心翼翼地将那做好了的穗子系在了方如沁腰间。系好后,稍微退了几步,看着方如沁。
“不错……当真不错。果然如我所想一般,这穗子的色彩与方姐甚为合宜。”
方如沁回望着他,唇角带笑。
少恭面色略略一变,轻声道:“前些日子,在下原本答应了方姐……有一位知心人,想要叫方姐见见的。只是现在……怕是要食言了。”
方如沁的表情变得困惑。
“那人……”少恭顿了顿,似是在寻思一个合适的方式来表达,皱了皱眉,接着道,“那人已经不是他了。”
方如沁面露惊愕之色,用问询的目光看着少恭。
少恭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方如沁,笑着垂下头去。
三个时辰前。
“少恭……你……”千觞用力支撑起了自己的双腿,在少恭面前踉跄地站起来,“你不是说过……无论我叫什么名字,无论我是何种身份,无论我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总是你欧阳少恭的至交好友?”
少恭面色略变了变。
“不错……我所忆起之事,确实颇为久远。”千觞苦笑了下。
少恭挑眉看着他,凝视良久,方才一笑道:
“哦?那时说的话,你竟然到现在还相信?”
语气中的嘲讽意味直戳人心,千觞沉了脸,喊他道:“……少恭!”
“竟然……连如此的小小谎言,一时笼络人心之举,都看不破么?”少恭叹息了一声,拂了拂袖,摇头道,“果然,你已不是尹千觞了。”
“你这是何意!”千觞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少恭收起了脸上一派讥讽的神色,忽然之间面无表情,寒意凛然,从头到脚打量着千觞,终于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脸对元勿道:
“好好款待巫咸大人。”
元勿愣了一下,连一句“是,长老”都还未能来得及答,就见那人的身影从眼前消失。
他又转过去看千觞,见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远去了的背影,手掌放在自己胸口,因为方才受到的攻击而身躯不稳。
“款待……”元勿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地自言自语道,“是要怎么款待啊……”
——被背叛了,觉得难过吗?痛苦吗?
少恭看着方如沁用一种很是怜悯的目光望着自己,仿佛……仿佛听到她在这么说。
少恭摇了摇头,道:“并不……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他在方如沁身边的一把石凳上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脚下斑驳的青石板,再顺着石板路把目光投向那在半空中延伸着的,闪着幽蓝光芒的虚幻之路。
被自己绝对信任的人所背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就像……就像小兰和屠苏他们,面对自己的背叛时那样。他歪着头看着前面不远的青石板路,小兰在面临自己的背叛时,就是仓惶地倒在了那里,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在那一刹那终于明白尹千觞一直在瞒着自己,欺骗着自己的时候,他竟然丝毫也不觉得痛苦。
因为他从未真的完全信任过那个人。
——悔便悔了,痛便痛了,死不承认有什么意思啊?
被对方戳破自己对于将雷严挫骨扬灰之事颇有悔意的一刻,他自然也能明白那句“痛便痛了”指的是寂桐的背叛。
可是那个时候,他没有告诉千觞,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怕告诉了对方,会被用某种奇怪的目光注视,会被当成是怪物一样。
然而自己的确毫无痛苦。
思绪转向遥远的蓬莱,那个在庭院的中央舞起温暖舞步的女子,如果是她……背叛了我呢?我会痛苦吗?
虽然只是一个并无意义的假设,但随之而来的心情确实也是真实的。欧阳少恭发现,他依然不会觉得痛苦。
原来即便是如此深爱着的人,自己也从来都不信任。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其实他所不信任的,并不是他人,而是他自己吧。
“长老……”元勿轻声的呼唤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少恭抬眼看他。
元勿犹豫了一下道:“尹公子……说有话要对长老说。”
少恭笑得十分温和:“可我不想听。”
“这……长老,恕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
“长老……又不肯跟他说话,又不肯见他,可是也……也不肯动他分毫,还让弟子好生照料,那……长老究竟是想……?”元勿几乎是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了。
“……我也不知道。”少恭目光平静地望着元勿。
“这……”
“我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如何。”少恭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膝上尘埃,“等想到了再说吧。不用理他。”
“尹公子吵死人了……”元勿颇有几分无奈,“若不是被他闹的,弟子也不会来问……”
想到尹千觞在被关着的房间里大嚷大叫的样子,少恭觉得有几分好笑,便忍不住真的笑了,摇头道:“我明白。不用理他。”
尹千觞用握成拳的手不断地敲击着墙壁,声音空洞。
被这接连不断的声音烦的耐不住而推门进来的元勿,皱着眉对他道:“长老不肯见你,你别闹了。”
千觞没有看他,继续用手敲击着墙壁:“我有话要对他说。”
“长老说,他不想听。”
“我有话要对他说。”
“……疯子。”元勿摇了摇头,转身要出去。却不成想那人不知何时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窜了过来,一把拉住自己的胳膊。
“!你干嘛?你以为挟持住我便可以逃掉?”情急之下元勿脸色变了变。
“我才不是疯子,你们那位丹芷长老才是真的疯了!”
“……”
“把家乡的故人做成焦冥?还要把那几个对他那么好的孩子也全做成焦冥?还有待他就像自己亲弟弟一样的瑾娘?把他所在意之人的魂魄都耗尽了也毫无感觉,把几具死亡的躯体放在身边,还说那是获得永生……”千觞的面孔渐渐扭曲,“你自己说,这是不是疯了?你脑子里面有屎啊?这时候还帮着他?你这样是帮他吗?你要是真为他好,就和我一块儿去把那疯子给绑起来,让他清醒一点!”
元勿的胳膊被他掐的生疼:“尹公子请先放开……”
千觞把手一甩,又一下子狠狠地捶在了墙上。
这人虽是忆起过往,在长老心中他已不再是尹公子了……但他心中对长老仍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之所以痛苦难过,之所以暴躁,也全是为着长老。想到这一点,元勿不由得心中叹息。
“尹公子说的不错……长老他可能真的是疯了吧。”
“……!”千觞倒是一愣。
“我那天晚上……在那位方家二小姐的房外,一直守着,听到长老为她读书的声音……待长老出来后,我再去看,那位小姐已经……死了。”元勿揉了揉胳膊,“是长老杀了她,我听到了,我知道长老杀了她,杀了他非常敬重的一位故人……那时我想,长老他……真的疯了……”
“那你干嘛不拦着他!”千觞狠狠地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拦着他?”元勿迎上他责难的目光,不屑地说。
“你!”这理直气壮的回答让千觞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眼瞧着他杀死故人,做成焦冥,明知道他已经不正常了,还不该拦着他?他这么做自己还不是会痛苦?”
“不这么做,长老就不痛苦了么。”元勿垂首道。
千觞终于说不出话来。
“我已是设法欺骗了同门,让他们坚信这些人都是我青玉坛的敌人,无论长老要怎么做都不过分……”元勿苦笑了一下,“真正的原因,长老真正想要做的事,其他人不需要去了解……若是他们知道,也只会吓得四散而去吧。”
千觞额上渗出了冷汗。
“……就算疯了也好,长老要做的事,元勿总会忠心为他筹算。现下这里的状况,已经不是尹公子之力所能化解,长老想对你做什么,我还不知道,所以只能是劝尹公子不要再管了——”元勿顿了顿,“真是可笑……我原本说过,尹公子若是放下长老不管,元勿定然第一个将你斩于剑下……现在,却自己来劝你不要再管……”
千觞看着这个年轻人,真的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感受。
“只是,假如长老对于该如何处置你有所打算,元勿也定然……会为长老尽心去做。”元勿叹了口气,向着千觞拱手,“这之前,尹公子还请多加保重。”
说完,这年轻人便推门走了出去,门关上的声音,在千觞听来是那么响,响得快要把自己的脑袋给炸开。
就算是对彼此非常深刻的情感,也不过是建立在一个极为脆弱的谎言之上。
少恭想起那人的面具落地昏过去的时候,自己几乎惊愕得不能动弹。
那个时候他想,假如出现在乌蒙灵谷、帮助韩休宁一同毁掉了自己谋划的人不是他,那么自己有没有可能真的与那个萍水相逢的风广陌成为朋友?
可是这样的假设的确毫无意义,无论他心中的感受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无法改变。
就像他曾经假设过若百里屠苏不是韩云溪,不是承受了焚寂半魂的人,有没有可能成为朋友。
——我……并不恨她。若在以前,大概早已满心怨愤,然而……经历了很多事之后,我……不会再如那般……
——这个封印……虽令人痛苦煎熬……或者当日……韩云溪就那样死去才是最好……
——但若无此封印……百里屠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会拜入师尊门下、不会收养阿翔,亦不会……结识你们……
听到这里少恭笑了。
如果那个面具之下的人不是风广陌,那么也不会有尹千觞。不会有自己的隐瞒和试探,不会有这八年来一次次纠结反复的心情,欲说还休的情感。
这就好像如果百里屠苏不是韩云溪,自己根本不会认识他,更不会对这少年在焚寂的晦暗之力下所显现出来的坚强感到激赏。
然而美好之事……始终是稍纵即逝,如此匆匆。越是如此,恨惋就愈加噬魂,愈加痛恨着将一切美丽的事物都统统带走的时间和命运。比如那自己完全不知道为何就失去了的蓬莱的光芒,连想要恢复都找不到方法。又怎能无恨……
而那能够去感激痛苦的人,能够毫无恨惋的人,也愈加让自己心思混乱。
我不甘心……怎能甘心。
他走了出去。站在被自己全然背叛的人面前。
所有的人……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美好和痛苦……都要留住。
千觞,我也要你永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永远,永远。不能再如那连影子都难以抓住的深爱之人一般,把你也丢失掉了……即便你离开,我也能有办法让你回来。甚至不管你还是不是尹千觞。
回荡在墙壁上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充满无望和颓丧。
想要说的话……还是无法让那个人听到。
就算自己说什么也已经无法唤回他,却也还是想要让他知道。
晴雪呢……大家呢……现在去了哪里?有没有好好地逃掉……
……不可能的吧,是我给他们身上撒下了冥蝶粉的啊……逃不掉的。
不过,没有撒在晴雪身上……如果晴雪和其他人分开的话,倒能逃过一劫……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吧。
少恭他……去了哪里?是去找他们了,还是去……雷云之海了?
这个时候还顾得上吃醋,千觞不免对自己的心情感到厌恶。
却不由得也去认真地想,寂桐现在在哪里……听少恭话里的意思,她肯定还是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吧……
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让千觞呆住,停止了对墙壁的敲击。
“元勿,这里头关的是尹公子?”苍老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
“桐姨……”元勿的声音颇有迟疑,“你怎么来了。”
“咳咳……少爷想必是对大家说了什么吧,有些人虽明知我的背叛,却还对我谦恭有礼,倒叫老身过意不去……”
“不错,长老已对大家说了,如果桐姨来,不可将你当做门中叛徒,定要善待于你,可以任你所需所取,在门中行走。”
“果然如此。那……你们长老对于尹公子,是如何说的呢?”
“……长老说,他若不肯放弃,定要见自己一面,那便不会走。他若是放弃了此念,想要离开这里,也由得他去,以他的本事,我们拦也拦不住他。”
啊啊……这种事情我都还没听说呢……千觞苦笑了一下。
“咳咳,既是如此,那叫老身见上尹公子一面,应当无碍吧?”
“……自然。桐姨请吧。”
门打开了,千觞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没想过再度见到寂桐会是在这么奇妙的情境下。更何况,这大概是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人了……
“……公主。你说的不错。”这是千觞开口就说的第一句话,“他果然还是对自己有感情的人,做出了可怕的事。”
“……”寂桐垂下了头,面对这个人,也是自己最为不愿意的事,“尹公子,我们离开青玉坛再说吧……”
“离开又有什么用。”千觞有些恍惚地说。
“留下……又有什么用呢……”寂桐苦笑了下。
千觞抬眼看了看她,终于还是淡然道:“……好。我们走。”
如果有可能的话……能不能对我说,你是不会离我而去的?
就算是谎言也行。
2011
至少元旦不要交白卷吧嗯。
在床上形而上學神馬的要不得。
內容故事的時間點參照氧氣的第六幕·誓言的結尾處。
是觴恭的初H = = 我是有多愛初H……
其中的雷點多的我都懶得提醒了(喂),所以也不放別處了,自己家縮著吧嗯……
觴恭新年快樂^^
氧氣 新年番外 今日
少恭可需要……新的誓言?
……新的?
比如说,与我约定,待所求之事终成,便随我行遍河山,看尽天下风光,醉饮千觞无数,携手一曲琴音……
……尽力而为。
虽然尹千觞一直都知道欧阳少恭是个很难搞的家伙,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难搞。
气氛实在是相当好的,远离尘嚣的竹林中的小屋,冬至刚过的一场大雪在门外落成惊人美丽的景致,屋内生着旺火,火上暖着酒,前有低声吟唱与附和的琴音,后有情意绵绵的对话和令人心动的吻,再加上塌上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放的鸳鸯枕跟合欢被……
原是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到吻落到他颈间时,他亦是毫无抵抗之意,非常顺从地由着千觞褪了自己衣衫。
二人已经浑身不着一缕,赤裸相拥在塌上,肌肤的温度随着摩擦而慢慢暖起来,似是比周遭生着的火还要烈一般。
只是,只是——最要命的就是,千觞尴尬地发现炽烈如火的人,似乎只有自己而已。
同是男性,他自然了解对方所需要的,就像他了解自己的需要一样。
可是,任凭他百般挑拨,少恭的身体却像是一块千年寒冰,僵直在那里绷得紧紧,就是无法随着自己的节奏起任何反应。
这人平日里总叫旁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却像是冻住了,仿佛魂魄顿时被什么给抽走了一样,连目光都显得有些许空洞,也不看着他,只望着天花板,手指在褥上抓得非常紧。
身体随着自己的亲吻和爱抚有着异常的颤抖,像是有所回应,但是无论如何,欲望连一丝挺立的迹象都没有。
如此,怎能不叫千觞泄气?
在几番挑逗之后,仍不见他有所回应,千觞心头原本早已升腾起来的欲火被对方的姿态打消了半截,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向边上一滚,躺卧在少恭边上,并不说话。
少恭愣了一下,支起了身子,望向枕畔的人,千觞却把脸扭过去避开他目光。
“千觞……为何停下?”
不问倒好,这一问更是叫千觞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坐起来,哭笑不得看着对方道:“你既然无意,我又何苦自取其辱?”
“无意?”少恭挑了挑眉,“若是无意,早已拒绝,在下这可像是无意?”
似乎……对话的路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千觞困扰地挠了挠头:“那你为何……难道还不是心里抵触我?”
少恭皱了皱眉,摇头道:“倒是在下令千觞不安了。其实无妨,千觞大可以不必顾忌。”
千觞瞪大了眼,恨不能扳过这人的肩头把他的脑子晃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觉得我抱着个动也不动的木头人,也能开心的起来?”
少恭却温和地笑了一下:“动也不动?未必。”
说着,他手掌扶到千觞肩上,稍用力按了按,示意对方躺下。千觞一怔,顺着他手臂的力道躺好了,看见他明亮的眸子晃到自己面前,背着屋内灯光闪着,唇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然后慢慢落下,吻上自己的唇。
那人赤裸着身体,为了御寒将一袭锦被随手裹在肩上,火光在他身后轻幽闪动,刚过肩头的长发垂落下来,拂过自己脸庞,也拂过他捧着自己面颊的手指。
亲吻温柔地从唇滑过,在自己眉头鬓上轻点着,落到耳畔,滑向脖颈,顺着锁骨向下,埋在他胸前吸吮。
千觞慢慢地伸出手去,将那人脑后系着的一缕杏色的发带解开,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轻轻放到他脸上摩挲。
——在下这可像是无意?
的确不像……只是……
这人对自己,像是有致命的吸引,莫说是由着他这般挑逗,光是看着他长发盘桓着搭在自己身上,就已是香艳至极的场面。
他根本什么都不用做,自己就会自然地对他升起欲念来。何况是这般?
只是……注视着他的头部渐渐滑下去,长发落在自己手中被攥紧,手臂攀上来伸向自己的胸口,被自己低头抓过来吻住……
他的举动总是有什么地方,让自己心里非常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为何。
待到少恭的唇埋到自己腿间,将自己挺立的欲望含在口中,并有意无意地抬眼看了一下自己,千觞这才恍然间明白,那种叫人不舒服的感受是什么——
这是一种非常刻意的诱惑,用虚假的姿态哄骗着他人,用轻巧的魅惑来讨人欢心。像是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就如同……如同平日里他常挂着的那副宠辱不惊的面庞,任谁也看不出这人心里有些什么。
理清了头绪,便觉得岂止是不舒服,甚至生出些许厌恶之感。千觞皱了皱眉,看着埋在自己腿间的人,忍不住拉过他的头发,捧起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
“我说……少恭,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千觞何出此言?莫非是在下不能令你满意?”
千觞苦笑了下:“你……对,我的确是很不满意。”
少恭叹了口气,身子攀上来,坐在他旁边,眉目垂下。
千觞看他似是有些懊恼的样子,自己颇为哭笑不得——懊恼的该是我才对吧?他忍不住坐起来,伸手去把那人肩上的发拨开来,手抚在他背上,轻轻摩挲着,缓缓道:
“我并不是希望……希望你做些取悦之事……而是……”
顿了顿,思考了一番话到底要如何才能讲得明白:“而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你会对我毫无反应?既是如此,竟还让我无需顾及?难道你觉得这种事,只我一个人欢愉便够了?”
少恭听了倒是一脸了然,也只对他苦笑一下:“千觞的意思在下明白。只是……只是在下或许是长久以来对此毫无欲求,之前也未曾料及,亦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原本该是欢好情浓之刻,却是令人败兴了。”
“……你分明是明白的,方才又为何装作不懂?”
“原是盼着遮掩过去也就算了,千觞既然厚待于我,我总不好令你太过失望。”
“你现在这么说,难道我便不会失望了?”
“只要千觞能够相信,在下绝非是有所抵触,或是对你无意就好。”少恭看住他眼睛,说的极是认真,“令你失望是在下的错,若是你愿意,在下自当补偿。只是方才看来,在下的补偿,似也是不太能令你释怀……”
千觞深深地叹了口气,实在不太知道该如何答他了。这一番话说的又是体贴温柔,又是无可反驳,可心中虽有温暖之意,却当真也是无法释怀。索性向下一倒,闭上双目,紧缩眉头,手指按在眉心,不知如何才好。
柴堆架上的火烧得旺,映得房间一片盖了火红的金。架上烧着水,水盆里暖着一坛新酒。噼噼啪啪的火焰燃烧的声音,把静谧的空气敲得震颤开。
良久无声。
少恭腰靠在枕上,默默望着生出无限影子的火堆来。明暗交替在他的脸上。
千觞还是开口了,虽带着一分犹疑不定和小心翼翼,却也还是开口了:
“我说……那个……少恭,你是不是……”
偏又顿住了,少恭转脸瞧他:“千觞有何话,但说无妨。”
“咳咳……你是不是,碰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少恭笑了一下看住他:“是指房事?”
“咳咳……”千觞只能轻咳。
少恭摇头道:“劳千觞费心,不过多虑了。并无你所担忧之事。”
“那你到底为什么会……按理来说不应该啊……对了少恭,我都不知道,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少恭挑了挑眉,颇有趣味地打量他:“哦?听千觞语气,倒似是此中高手?”
千觞恼道:“问你正经的,好好的又扯到我身上。”
“自然不是。”少恭笑得很是邪气,眯眼瞥着他,“怎么可能。”
“那更不应该啦!那以前你……”话说一半,发现这话对任何一个男性来说都是颇为不敬,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少恭却不介意,只是淡然道:“以前……太过久远,虽记不太清楚,但是确实未曾像今日这般。所以在下才说,许是长久无此欲念的结果……”
“你今年才多大?久能久到什么时候去?”
少恭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千觞面色一变:“难不成是幼年时……”
少恭在他头上一敲:“莫要胡思乱想。你这都是什么江湖上听来的龌龊故事,拿来我这里讲了?”
千觞“唉哟”一声,摸了摸头,苦笑道:“唉,人也不让碰,故事也不让猜,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在下何时不让你碰了?”少恭皱眉道。
“让碰让碰,就是碰了也没用,不如不碰。”千觞哀叹一句,又倒了下去。
少恭怔道:“我已是说了,自当补偿……”
“别,受不起。”千觞撇撇嘴,“再说了,也没意思。你要是真有心补偿,就快点躺在我身边,把被子盖好了,别冻着自己。大冬天的,外面还下雪,有个人暖床总比没有好。”
少恭沉默良久,才慢慢地面对着他侧躺下去,卧在他身边。
他在火光之中细细地看着这个人,满不在乎的神情,紧闭的双目,有些赌气一样撇着的嘴,心中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歉意更多些。
也许……下次不会这样了吧?他闭上了眼睛。
像是对不起之类的话,说了也没有任何用。所以便没有说出口。
迷迷糊糊,少恭也没能睡得踏实,心头总像有块石头压着一般。
梦中他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次床笫之欢,见不清对方面容,也不太能感觉到身体的安慰,梦中的自己多少有些许失落,原来这记都记不太清的感受,也未如何。
对自身残缺的魂魄近乎于偏执的坚持,千百年来不断变换着的肉体,清晰地印在灵魂深处的渡魂的痛楚……也许写在肉体上的其他感受太过激烈,除了疼痛随着灵魂一直烙印了下来,其他的便渐渐忽视了。甚至是忽视到了没有感觉的地步。
不是很重要。你觉得重要的话,在下亦无所谓,奉陪到底。他看见自己对着梦中那床笫间的人笑道。
在疼痛之外,余下的最为真切的感受……是血液的热度。
梦中的自己将手放在了火上,回身看着方才与自己欢好的人,笑着说:不烫。
没有你的血烫。
然后他便醒了过来。视线一片模糊。
醒来的少恭轻轻地叫着千觞的名字,手伸出去,那人不在自己的对面。
冷汗渗出,却忽觉身后滚烫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背脊。
原来是在半梦半醒间已是转过了身,那人是在自己身后。难怪向面前探去,却摸不到他呢。松了一口气。
逐渐清醒的自己听到了对方呼唤自己名字的回音。
安心之后,便感受到了那人贴紧自己的温度。
他身体里沸腾起来的血液,烫的让自己发抖。
那抵在自己股间的硬物,亦是烫的比火更甚。在自己臀上双丘间,非常小幅度地,缓慢地摩擦着。
之后千觞的手掌往他双腿间伸过来,将他的腿分开了一点,又将自己的火热挪动了下,夹在他腿间,直直顶贴着他的下体。
千觞的手臂从他颈下绕过,揽住他的肩,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接着便吻上他耳际。
少恭没有动,闭上眼睛任凭那人在他耳畔、颈间、肩头轻轻撕咬。
他小声地问:“千觞……你为何想要我?”
千觞沉重的呼吸吐在他耳中:“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蠢?”
少恭的头脑一片混乱。
他不是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只是爱所理应伴随的对身体的欲望,远远不如他对于想要和对方一同获得永恒的欲望来得强烈。
所以面对千觞对自己身体的欲望,多少有些困惑不解。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蠢。
千不该万不该,他又问了一个更蠢的问题:“若我换一副身体,你还会想要吗?”
“闭嘴。”千觞简直懒得理他了,“我只要此刻。”
少恭愣住了。
只要此刻……
类似的话,大概不到一年前,这个人也对自己说过。
具体是怎样的场景,迷茫之间记不真切,大抵是和自己的每逢繁盛,必感凋零的习惯有关。那人只注目瞧着自己笑道:
“少恭自有所想,我却只要此刻,有你伴在身边,有美酒可饮,有琴曲可听,便已是平生足愿。”
“哦?千觞难道不会想,此情此景,转瞬即逝,明日便要分道扬镳。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实是令人伤感?”
“若说不想此情此景停驻,那是假的。”千觞眨眨眼笑了,“只是世事流转,万物来去,终有定时,强求不得。与其去思虑明日离别,不如享受今日相聚。若是尽心尽情享用了,明日我便死去,也是值得的。”
少恭看着他,若有所思。
这人果然还是变了的……曾经,他也曾醉倒在自己面前,说过“这样的时光再久一点有多好”之类的话。如今他却已经将那时的自己全然忘记,不再会这么想了。
只是欧阳少恭说不清,自己对他这种变化,是觉得失望,还是觉得羡慕。
若是尽心尽情享用了,明日我便死去,也是值得的。
此刻怀抱着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尹千觞也是这么想的。
“少恭……”他垂首亲吻着他,“抱歉,我怕是要反悔了。”
“……什么?”
“你说过,让我无需顾忌,那么我便不客气了。”在少恭所看不到的身后,千觞唇角扯出一丝苦笑来,“若是现在不抱你,明日我就死了,那岂不是到了阎王殿里都得捶胸顿足地悔?”
“……”少恭没有作答,只是抬起手来盖在那只揽着自己肩头的手上。
似乎……有一点明白了。
明白了他的“只要此刻”。
明白了欲望原本就该是这么不可理喻,甚至……原本就无明日。
明白了饕餮为何要自己砍去他的头颅,沉湎于无尽的吞食。
就像是能在有限里找得到的唯一的无限。
原来永恒其实不是欲求,只是执念。
吻的温度,在耳际后面,慢慢地扩散开来。箍在肩上的手,似在剑庐中熔炼的铁,坚中有柔,滚烫地熨帖着肌肤。
另一只手攀在他腰际上无目的地打转,似是因为几个时辰前令人泄气的无用功,而疲于再去抚慰,只是随着身后之人的欲念升腾,而无法不在他身上探索。
火热的硬物坚挺地在自己腿间摩擦,时缓时急。
含糊不清的喘息,浓烈的欲望气息,泼洒在空气中,忽然如排山倒海一般压得少恭透不过气来。
“千觞……”
“你还想问什么?”语气几近气急败坏。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要我到什么程度?”
这一次千觞倒没有说他蠢或者让他闭嘴,反而把身体支起来一点,扳过他的下颚来看着他,一边将热气慢慢吐在他眉间,一边继续着下身的律动。
然后他疯了一般地吻住他,几乎是咬。
“唔……”没有任何征兆的疼痛和濒临窒息的眩晕,让少恭轻声地发出了呻吟。
放开他肿胀的唇后,千觞的表情异常狠绝:“可恶……”
之后依然是没有任何征兆地,腿间的利刃突然换了方向,对准了他身体的入口刺了进去——
“啊!”
完全没有被启发开的穴口,突如其然就被侵犯了,剧烈的疼痛直窜到头顶,没有意外地从脆弱的肉壁上流出了鲜血。
少恭的面庞顿时煞白,胸膛猛地挺起,一手死死抓着千觞的臂膀,一手嵌进褥里。
“唔……”千觞皱着眉,完全紧闭的内壁,被自己粗暴地撑开来,鲜血的温度和他体内的紧促感瞬间裹住了自己的昂扬,快感和些许痛意都袭遍全身。
用这种近乎侵略的方式进入到自己所渴望的人身体里,是他从未想过的。
只是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只能在这人肌肤上与他亲昵。原本可以至少先润滑一下再进去,可是冲到整个脑海的欲望让他想在这个瞬间就立刻拥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那一刻,忽然就无法忍耐,一瞬也等不及。
“疼吗?”他问他。
“废话!”
“就是这种程度……明明非常心疼你,却也无法忍耐的住。”
“……!”
他在他体内动了起来,听他因为疼痛而无法克制地呐喊,不由得皱紧了自己的眉,用手攀上身下之人的额头,拨开他被冷汗打湿的发。
“少恭……只要你不出手拧断我的脖子,我就不会停下。”
我倒真想拧断你的脖子了!少恭咬牙切齿地想。
但是嘴里说的却是另一回事:“阁下请便。”
之后几乎把自己淹没掉的疼痛就这么席卷而来。伴随着的,还有千觞沉重的喘息,和落在自己身体上的吻。
完全是一场凄惨的折磨,疼痛从下体尖锐地扩散到全身,直到鲜血随着对方的利刃抽动滑满了体内,才稍微变得好一些。
可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瞬间让他恍惚地觉得自己被撕裂了。
自当补偿……我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补偿的!
但又能如何?难道要真的拧断这人的脖子不成?
他忍不住转过头地看那人,却又立时被吻住。
就这么在疼痛中迎来了那人的爆发,身体被灼热的液体充满。
从几乎令人昏厥的疼痛中稍微恢复了一点,少恭轻声道:“酒……千觞,把酒拿过来……”
“啊?”才从高潮的绝顶下来,由他体内撤出来的千觞,有些疑惑。
“帮我……用酒清洗一下。里面伤了,用酒洗过,可防外伤感染。”
“……好。”
两个人都沉默无言。在给少恭清洗的过程中,看着他被酒精烧得更加疼痛而咬紧了牙,却没有一句抱怨,而千觞,也没有一句歉疚之词。
只因无论是歉意还是抱怨,此时都显得多余无用。甚至是一句问候都会成为虚伪。
清理好后,千觞用被子将少恭细细盖好,在他身后躺了下来,没有拥抱他。
少恭一直都没有换过姿势,千觞也只能躺在他背后。
没有拥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抱他了。
能把事情搞糟成这个样子……也算一种本事。千觞自嘲地想。
但是少恭却翻过了身来,面对着他。翻身的时候由于疼痛,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他忍不住轻声地叫了一下。
千觞也终于忍不住还是抱住了他。
“……我没打算拧断你的脖子。”少恭的声音有一丝无奈。
千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憋不住就笑了。
“竟然还笑得出来……”少恭叹了口气,“现在倒是真想要拧断了。”
千觞正色道:“绝不闪开,只要你下得了手。”
“得寸进尺,厚颜无耻,千觞可谓当之无愧。”少恭闷闷地“哼”了一声。
“那也是被惯的。”
“你道自己真能全身而退?”少恭从他怀中离得远些,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令我受苦至此,却以为能够不付出代价,千觞何时变得如此天真?”
千觞却顿时抛却了嬉笑的面容,疼惜地抚摸着少恭面颊,轻声道:“既是已经伤你至此,自然任你处置,绝无二话。便是你真抬手就拧断我脖子,我也不会眨一下眼。我已说了,到了阎王殿里至少不会捶胸顿足地悔,便是今日就死掉,亦无所憾。”
少恭原是还想调笑两句,以解二人一夜心结,却见千觞说的如此认真,反而说不出什么轻佻的话来。他只得苦笑了一下,缓缓道:
“哦……原来你并无所憾么。也罢,有所憾的只有在下而已。”
一句话终是把藏得了一时的怨念道了出来,令千觞心里一疼,再也说不出话来,把身子支起来,只是默然抚摸着少恭面颊。
知他心中还是愧疚疼惜,可此时总不可能虚伪地说自己不介意。想要化解的尴尬没能化解的了,倒是更深了几分横在二人中间。
如此下去……要如何相对?
少恭深深地叹了口气,握住对方攀在自己脸上的手,半撑起身子,凑了上去,吻住那人的嘴唇。
千觞愣了一下。
少恭轻吻之后,缓缓离开他面庞一点,手指抚了上去,在他唇角边上细细地划过。
看来还是不说话要更直接一点。
他再度吻他。
二人浑身不着一缕,赤裸相拥在塌上,肌肤的温度随着摩擦而慢慢暖起来,似是比周遭生着的火还要烈一般。
仿佛时光流转,一切回到了开端。
这一次情烈如火的,却不再是单独一个人。
就像是真的重来一遍一样,便可以弥补了上一个轮回的缺憾。
原来一次情爱交欢就是一次轮回。每一次,都重新开始。
少恭放松着自己的身体,把自己交给了轮回的漩涡,陷入到情欲的原始。
其实千百年的冷漠和无谓,也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他察觉到身体明显的变化和颤抖,在对方的掌心里升温。
千觞也发觉到了他的反应,开始像是探索着一般,在他身体上找寻着。
“少恭你……是怎么了?”
千觞惊讶地发觉,几乎自己对随便一个地方的刺激,都会引来对方非常强烈的反应,没有几下,他身下的欲望就挺立了起来。
“不……不知道……”少恭呼吸有些困难地摇摇头。
“怎么可能……之前你……现在却敏感成这样子……”千觞握住他身下挺立的昂扬,听他发出一阵类似哭泣一般的呻吟声。
说实话,千觞有点被他的反应吓到。忍不住拭去他额上的汗,凑近他的脸庞道:“喂……你没事吧?”
少恭皱了皱眉,轻轻地摇了下头道:“我只是……想要用心一点……”
“啊?”
“享受今日相聚,尽心尽情。即便明日离别,也已值得……”少恭笑了一下,“这样想着,便莫名……”
千觞眨了眨眼,盯着少恭的脸,像是在看一种从未见过的生物般:“其实……这种情况就是所谓‘开窍了’吧……”
“什么?”
“……现在才开窍,你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个年纪的……”千觞哭笑不得地俯下身去,在他锁骨上轻咬了下。
“唔……!”少恭的肩头一缩。
我……可远远不止是现在这个岁数啊……
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只是,席卷而来的快感,让少恭无力再想下去。
魂魄与身体,原本是抽离的。
魂魄是过客,身体是皮囊。
也许只有此刻,才能放下这种无谓的固执。
让魂魄顺从身体一次……
少恭在千觞手上释放了出来。
高潮过后的他喘息着颤抖,整个人瘫软在塌上,虽是冰冷的冬季,汗水却湿透了身下的褥子。
可是连回味的时间都还没能过去,千觞便再度开始抚摸他胸前的凸起,一口咬在他腰上。
“啊!”
千觞在他腰上吮舔着,又来到小腹上轻轻地用舌尖划过,然后将他的腿举了起来,从小腿开始慢慢地舔弄,一直到大腿内侧,最靠近致命点的部位。
都还没来得及完全软下去的地方,在持续不断的攻击下再度挺了起来,
“呼……总算能有正常的反应了……真辛苦啊。”千觞忍不住笑着说。
“……”这时候还能怎么回答?难道要说“辛苦你了”吗?
少恭不客气地给了千觞一个白眼。
但是很快,自己的昂扬被对方牢牢地吮住了,他便连给一个白眼的能力都没了。
“啊啊……别……”
嘴唇箍住致命的部位上下起伏,舌头抵在渗出了透明液体的顶端,手指环在根部紧紧地攥住了。
冲破理智的快感从全身叫嚣着,让他不由得向后弓起了身。
过于强烈的刺激形成一股激流,在身体里面四处窜着,最终全部集中到了一点上。
“唔……你……躲开点……”
他听到那人非常可恶地又笑出了声,总算是将口松了开来,可是并未离开,而是自下而上不断地舔着。
少恭忍不住伸手过去推着他的肩膀,快要到达高潮了,总不能……
但是他显然没能把那人推开。
千觞直接把肿胀的两个圆含在了口中,狠狠地用力吸吮,像是在将对方体内的全部快感榨出来一样的。
一声绝望的叹息,手还在拼命推着,但是已经不能自控地射了出来。
白浊溅到了那人脸上。
少恭双目有些失神,身体痉挛地颤抖着,在那人总算放开了自己之后侧过身去,身体蜷了起来。
“……不要紧吧?”他这样子让人莫名地有些担心,千觞将手臂支在他身侧,凑上去问道。
“没事……只是……太过强烈……”
含糊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他紧接着轻轻“啊”了一声,全身都抖了起来。
“不……!”很小的声音羞耻地叫嚣着,少恭将脸埋入了枕中。
一阵颤抖结束后,千觞兀自还有些没弄清楚状况,直到褥子上的湿润扩散的非常大了,他才惊愕地发现,原来对方失禁了。
看来刺激真的太过强烈了些呢……千觞想笑又不敢笑,现在自己如果笑出来的话,一定真的会被他杀了的。分寸总还是要有,少恭那极强的自尊心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伸手过去安慰地抚摸少恭的背脊,待渐渐平息之后,听到他在枕头中闷闷的声音道:“抱歉……控制不了自己……”
“……干嘛要道歉呢。”千觞本来觉得他这种过度的羞耻心有些好笑,却没来由地为他一句“抱歉”觉得心疼了起来。
“床……不能睡了……”
……原来是为这个道歉啊。
千觞翻身下了榻,从榻下的抽屉里取出新的被褥来,把褥子拿去墙边上铺开,然后走到榻前,用被子将少恭裹了起来,从榻上抱起。
“做什么……”头脑暂时还未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少恭有些迷茫地问。
“睡觉。”千觞干脆地说。
虽是有新的被褥,却没有枕头了。榻上原来的鸳鸯枕早已被二人的体液弄得斑驳片片,想来也是不能用的。千觞便用被子把两个人裹在了一起,靠在墙边。
“虽然不如床上舒服……但是还是可以睡。”千觞笑道。
少恭侧过头来看了看他,忽而问道:“你……不需要……”
“什么?”
“……方才,你并未……”
“啊……”千觞反应了过来,“哈哈,不用担心,刚才的……算是补偿吧。”
“……”
“何况你已经伤了,才清理过,怎么可能再碰……”千觞挠了挠头,“我说,你不困?”
少恭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轻声道:“原来没有回到开始。”
“你说什么……?”
“没有……困了。”少恭温柔地伸出手来在千觞脸上拍了下,“睡觉。”
然后他不客气地靠在了千觞肩上,闭了眼睛。
千觞望着他火光映照下的面庞,嘴唇动了动。
他还是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待所求之事终成,便随我行遍河山,看尽天下风光,醉饮千觞无数,携手一曲琴音……
尽力而为。
所有的一切终是不可能重来。纵然情爱交欢,也无法彻底进入一个新的轮回。
但至少,可以尽心尽情,享受今日相聚。
2010
第十一幕 最后的温情
谷中有少女唱着极为熟悉的旋律。
千觞不由得被这歌唱的声音吸引了去,站在离那少女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着看她。
这些年来,虽是失去了记忆,可是脑海中偶尔会突然冒出这首歌的旋律来,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在听了少恭的琴后,自己就那么轻轻地吟唱了起来。
少恭静静地闭上眼睛,在他身侧听着,待他一曲吟罢,方才睁开眼睛长叹一声道:“好美的曲调。在下自认对世间佳作略有通达,此曲却是不曾听闻,敢问千觞,这是何曲?”
千觞苦脸摇了摇头:“少恭问我,我却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少恭挑了挑眉。
“嗯……忽然一下子就想起来这首曲子,好像是很遥远但是很平静的感觉……大概,是属于我所记不起来的,自己的过去吧……”千觞缓缓地说着,却窥见少恭的脸色略略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莫非千觞……对过往记忆已有所得?”那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问道。
呵……这人,多年来诸般试探,对我放心不下,却又是为何呢……他这是觉得我若想起了过往,便必会离他而去吗?还是另有所图?
真是又让人猜不透,又觉得十分危险。可越是这般……越是让人欲罢不能。
“倒是不曾,只是突然冒出来这旋律。不过,既然能记起这支曲子来,说不定慢慢地也就都能记起来呢。”千觞笑了笑。
少恭点了点头,用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几下,一边说着:“这倒是件喜事。”一边试着奏出方才那支曲子的音律来。
到底是与琴通灵,几下子便将方才千觞吟了一次的调子弹奏了出来,又自己试着加以润色,终是奏得完整又颇有一番韵味。
千觞忍不住赞叹地拍了拍掌,见那人淡然一笑,转过脸来看自己,他便笑着问道:“少恭,我这两天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少恭伸手探了探那炉子上暖着的酒壶。
“听说,你以往都是从不在坛中弹琴的?”
少恭愣了下,自己想了想:“以往是指……?”
“遇到我之前。”千觞笑嘻嘻的,似是十分得意,“有弟子告诉我说,在我被你救回来之前,他们都从未听过丹芷长老弹琴,均不知道长老竟然有这么好的琴艺。”
少恭“啊”了一下,笑着道:“不错。还真是。以往虽有琴,却只在自己房中弹过几次,倒是确实不曾如现在这般,会常常到祭台上来弹奏。所以其他弟子,往日确是不曾听过的。”
“为什么呢~?”千觞轻声地问。
少恭看他凑上来,顺手取了炉上生火的火钳往他头上一敲,唇角笑意深重:“你道我是为了你么?莫要自作多情了。”
千觞揉了揉头,仍是笑着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多弹弹琴,就弹了。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真不是为我么?”千觞忍不住把面前的人揽进了怀里。
“不是。”少恭执意道。
“那是为什么?”
“在下已是说了,不为什么!你是没有听到?”
“那就是为了我喽~”
“……”
一时之间想起与少恭相处的这些片刻来,千觞饶是再怎么心情不佳,也还是忍不住挂上了一丝笑意。
是了,这人的想法,那时虽是想不通,现在也都明白了。原是我们本为敌人,他也绝非算得上对我有什么救命之恩,反而是在与我对峙之时将我给击晕了……
我已经恢复了过往记忆,前阵子尚还拿不定主意,内心挣扎,面对他的时候都有意想要刁难他一番,但是现在已然想通……
你不是说过……无论我叫什么名字,无论我是何种身份,无论我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总是你欧阳少恭的至交好友?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尹千觞一日还愿与你为伴,你便绝不会弃此情于不顾?
既是如此……我就当这番记忆不存在吧。就当自己,没有想起来。
你所需要的,那被韩休宁封印在了百里屠苏体内的焚寂剑灵,既然原就是你的一半魂魄,我自当竭力帮你取回……饶是世人道你屠村血刃,十恶不赦,罪当千诛,可对我而言,你是予我新生,伴我左右,和我相知相守的人……此生有你,何憾之有?世俗善恶我又何必放在眼里?
百里屠苏……确实是万般无辜的好孩子,然而他这番被天作弄的命运……未免太过凄苦。虽有晴雪的幽都心法助他一时,可终有一日他还是会被体内的凶煞之力吞噬掉的吧……
这孩子何该承受这般命运?怕真是终结了的好……晴雪虽会痛苦万分,可离了这凶煞之命的人,说不定她倒能过的更好些……其他几人,也是同理……
罢了,我尹千觞不过是个自私的人。如何顾及得了这许多?
既然选择了一边,就不需要再去顾及另一边……
对晴雪的罪,对婆婆的罪,对幽都的罪……自己必然是要背负的了。
“酒鬼哥哥!晴雪姐姐!”襄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打断了不远处沉浸在独自吟唱中的少女。
“襄铃?尹大哥你……”晴雪这时才注意到千觞在这里,不由得有些奇怪地看看他。
“小妹子,什么事儿?”千觞避开了晴雪的目光,笑着看襄铃。
“唔……那个,呆瓜和红玉姐姐,你们见到了没?”襄铃捋着自己的辫子问。
“没有。”晴雪摇了摇头。
“嗯……那你们先去屠苏哥哥家里等我,我去找呆瓜和红玉姐姐,襄铃想要带大家,去看看襄铃的故乡。”襄铃忍不住面庞上泛起了兴奋的光。
“哟,小妹子的故乡?也在这附近啊?”千觞张了张嘴,“那可得去看看,晴雪妹子,咱们去恩公家里。”
“哦,好。”晴雪看着襄铃飞快地奔走了,又看着尹大哥迈步离开,一时之间有些糊涂,只能急急地跟了上去。
乌蒙灵谷灰暗的天空,似乎也曾为她方才的歌声,而绽出了那么一瞬的晴朗。
欧阳少恭将浸过了药水的面罩围在脸上,又在旁边弟子端着的盆里仔细洗了手,将弟子递过来的手巾取过擦净,对他们点了点头道:
“无碍,我这便进去了。”
“长老保重。”元勿有些忧心地看他,“纵是故人情深,也莫要碰触病人肌肤。”
“我自是医者,岂会不知?”少恭笑着摇了摇头,“无需为我担忧。”
“是,弟子多嘴了。”
看着丹芷长老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元勿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受。似乎自己正在眼睁睁地送他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自毁之路,却是拦他不住。
是自毁之路,还是自怜之路?
少恭看到灯下的女子举手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膝盖上摊着大红的吉服,抬头看着自己,在病痛的折磨和针线活的劳累中绽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少恭,你来了。”
“方姐。”少恭轻笑了一下,将身后的门关上了。
方如沁抬手捶了捶自己肩膀,笑道:“这次没想到会麻烦你。如今已是不一样了,也是一门之主,还亲来探望。”
“少恭并非掌门,只是门中之人厚爱,暂为打理罢了。何来一门之主之说?”少恭忙摇头,走近了方如沁,看看她案头的灯火,从柜中取了灯油出来添上,“方姐这是在做什么?也不添些灯油,伤眼睛。”
“方兰生那个兔崽子,敢给我逃婚,丢尽我方家的脸面,哼!”方如沁皱了皱眉,却是面上仍透着温柔之意,“你倒好,也不把他劝回来,还由着他!”
“姻缘之事强求不得,小兰于旅途之中结识了一位姑娘,对她情有独钟,这种时候我岂能劝他回去,那不是真的误人姻缘了么?”
“哦?这倒是个新鲜事儿。”方如沁睁大了眼,“他家书中也未曾提过,这孩子到底想什么呢……他若有心爱的人,我们岂会勉强他?方家人也并非冥顽不化啊。只是人家孙小姐的名声还得要,他总要回去说个清楚,不然耽误了人家好姑娘。”
“方姐说的是,只是其中轻重,若小兰不是自己有所感悟,旁人说再多怕也是无用。”少恭拉过一把凳子,在方如沁身边坐下,“让他在外闯荡,想必有所成长,小兰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待人接物多有幼稚之处,却已是能够自作打算。方姐也不必为此忧心。”
“罢了,看来我这件吉服,还真是没白缝。”方如沁莞尔,“纵是他回来向孙家退了亲,也还有一位……旅途中结识的姑娘。少恭你跟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家世如何?人品相貌如何?最重要的是,待兰生可好?”
少恭被这一连串的发问问得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只得苦笑:“方姐先别心急,人家姑娘现在看着,还不知道是否有此意呢。”
“嘿!敢情是方兰生这小子单相思啊?我说他提都不提一句呢!原来是没脸说!”方如沁笑得开怀,听她悦耳的笑声,若不是她一脸倦容,真不知她是个病人。
“方姐……”少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件吉服,你在病中缝的,病好了这衣服也不能要了。病人碰过的,都得烧掉……”
方如沁看着少恭,坦然一笑:“少恭的意思我明白。我呀,也没指望这一件真能派上用场。不过病中无聊,打发时间罢了。待病好了,方兰生那兔崽子真能把人家姑娘成功拐带回来,我再缝件新的就是。”
听着这话少恭也不禁笑了,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方姐明白得很,是少恭多嘴。”
边和少恭聊着,方如沁手下的活计也没停,一边做着一边问他:“上次你来方家,说是叙叙旧,也没待上一段时日,我都没问过你。你看兰生这孩子眼瞧着都要办喜事了,你呢?可也不小了吧?”
少恭面色尴尬:“方姐是不是忘了,少恭是清修之人。”
“清修之人?我爹还是和尚呢!”方如沁“哼”了一声,“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
少恭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多谢方姐费心。在下倒是确实有一位知心人,既然方姐如此关照,也总有一天要叫方姐见见才好。”
“这才对嘛。”方如沁似是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任何人为你操心,二姐我能有机会给你操这份心,也真是难得。”
少恭柔声道:“方姐待少恭,如同亲生姐姐一般,在下原只是个邻人罢了,却让方姐这般费心,委实过意不去。”
方如沁把手上的吉服往膝上一搁,皱眉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平白和别人生分。”
少恭正色道:“不是为生分,只是真心话。何德何能受方姐照料,待我如至亲。少恭自知方姐难得,想到总有一天形同陌路,无论方姐还是小兰,总归是不会在在下身边了,在下心中便顿觉难过。”
方如沁看看少恭,有些奇怪地问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为何我与兰生有一天会与你形同陌路,不在你身边?”
少恭目光温柔地看着方如沁,声音飘渺:“方姐并不知道……在下……在下已是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想留的从来都留不住,用情的也都会离我而去,但见世人如渴鹿逐焰,种种虚妄,命岁所限不断失去,亦从在下身边匆匆而过……”
方如沁有些疑惑地挪了挪身子:“这……你说的,我还真的有些听不明白。”
“方姐……不用明白。世间痛苦之事,方姐不用明白,亦不需要去经历。在下自有法子,能叫方姐和小兰都再无世间烦忧,亦不离在下而去。”少恭温和一笑,站起身来,“方姐你且缝着吧,怕你无趣,在下为你读书可好?”
“好……自然好……”方如沁点了点头,心想少恭这是怎么了,说的话都稀奇古怪的,罢了,他当是自有分寸吧。便展颜一笑:“你读吧。我听着。”
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吧。
在青玉坛上层永恒的黑夜中,元勿一直守在方家二姐所住的屋子外面,抬起头来看着一片昏暗的天空。
我有些困了,所以,想必是晚上了。
屋内传来长老的读书声,也已经有一个时辰之久了。
长老说,他能够治好这疫病,应是不需担心……
只是,为何漫无边际的忧伤和阴冷之感,总是这样扑面而来?
不知何时,读书声没有了。不知何时,屋内安静得似是掉根针都能听见。
元勿就这么守着。直到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一个男子隐忍的哭泣。又像是某种被伤了的动物呜咽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揪了起来。
这声音稍纵即逝,但仅仅一瞬,都让人能够感受到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阴暗,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感。
元勿莫名地抖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被人推开了。长老从里面走了出来。
元勿没有迎上去,这大概是从十年前自己被长老带回来的那一天开始,他第一次没有迎上去嘘寒问暖。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不容人接近的一面。
欧阳少恭没有看他,只是悠悠地说了句:“她的病,已经治好了。”
之后便拂袖而去。
元勿在那人走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到那个美丽的妇人安静地坐在床边,唇角挂着淡然的笑,一派容光焕发,与病容是天壤之别。
只是她的目光,变得空洞无物。
“想家又有什么错?”荒凉的乌蒙灵谷中,方兰生撇着嘴道。
“自然是没错,可见猴儿真的长大了,也懂事了。”红玉仍是掩嘴一乐。
“屠苏哥哥你说呢?这样好不好呀?”襄铃带着有些期盼的目光看屠苏。
屠苏只点了点头道:“既已决定四处走走看看,去哪里都是不错。”又转而向方兰生抱了下拳:“多谢盛情。”
方兰生开心地道:“哈~别客气,那就这么定了,等下就走!”
千觞看着这几个人,有种心里暖暖的感觉。虽然……虽然这个叫做百里屠苏的孩子,有一天会不在大家的身边,但是每个人,都会有坚强地活下去的理由……就像屠苏自己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都有自己的决心,自己的意念。
而千觞现在,也有一件事情想要去做。
想要去一趟青玉坛,告诉那个心中最重要的人,我已经完全知道了你的过去,了解了你的痛苦。而我的选择,仍然没有变……
想要告诉那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会在那人身边。
就算明知不会幸福,就算明知背弃所有。
“恩公,我看……我就不同你们一道了吧?”
“咦?尹大哥有别的事吗?”晴雪有些失望地问道。
千觞略有些为难:“事情嘛……倒也没有。”
“没有就一起去吧,大家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就这么分开,感觉好可惜哦……”
方兰生也急急地劝道:“对啊,你这臭酒鬼虽然不讨人喜欢——不过我家地方大,多一个人也住得下!”
红玉袖子从他脑袋上一拂:“猴儿又在口是心非,明明也想让人家去。”
千觞不由得笑了。
罢了,不急在这一时……自己能陪这几个人的日子,怕也不多了。既然人家盛情款待,总不好拂了人家好意。
要对少恭说的话……总是有机会对他说的。这样想着,千觞便点了点头:“既然晴雪妹子和方小公子都开口了,呵呵~那我去尝尝当地美酒也挺好!”
只是,尹千觞并没想到,此时他想要告诉欧阳少恭的话,竟然过了很久,都没能有机会告诉他。
2010
有以前的少恭殺死自己母親的橋段描寫,總之……慎入。
被雷到或者看得難受了不要怪我沒提醒= =||||
頭一次覺得少恭的變態讓我鴨梨這麼大……
但仍然是無法控制地一股腦地寫下去了。。。只因為前面寫到韓休寧嗎……我還真是有病。沒事兒給自己挑戰著玩||||
我繼續求棄坑!!!!
第十幕 变
青玉坛的禁地在坛中上层,就在义幽丹阁附近不远处,要用门派中看守禁地的弟子和几位长老才会的秘术方可将石门打开。
守禁地的弟子名叫张七龄,在雷严死后,那些随雷严一同杀害掌门、毒害其他长老、打碎玉横祸患作乱的弟子,就是他亲手将他们关到了禁地之中。
那天南星奉了丹芷长老的命令来此,再度用那些人试药,之后张七龄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南星走出来的时候,一直在啧啧称奇地摇头。
张七龄心想:长老这次不知道是炼了些什么药,想必让那些叛徒痛苦不堪吧。
没几日之后,青玉坛的客人走了,长老便一个人来了这里。
张七龄为欧阳长老打开了禁地之门,随他一同进去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他们……这是……!”
那几个叛徒有的直直地站在那里,有的坐在地上,原本一动也不动,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齐唰唰地一起将头转了过来,目光却是空洞无物,不似是在看着他们,倒像是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似的。片刻之后,又几乎是同时将头转了回去,继续一动不动。
这般景象太过异常,让人觉得可怖万分。
欧阳少恭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带着欣喜之色看着这些人,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他喃喃自语道,“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张七龄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人,吱吱呜呜地对少恭道:“长老……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我命南星为他们服下了仙芝漱魂丹,他们的身体已经被焦冥所嗜,早已死去了。除非用业火焚烧,否则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少恭淡淡地说着,“不过……也有别的法子把他们变得不太一样。比如,将他们搬去下层试试看?”
少恭转过身来,笑眼望着张七龄:“七龄你想不想看看会如何?想必会令你大吃一惊。”
张七龄愣愣地看着他最为尊敬的丹芷长老,在这个一向总是温暖得让人如沐春风的男子眼中看到了一股无法言说的疯狂之意。
他深深行了一揖,答道:“弟子……这就去试试看。”
从那以后,青玉坛的下层,涌现出了无数像萤火虫一般美丽的绿色荧光,漂浮在空气中,缠绕在玉兰树上,飞舞在庭院之间。
张七龄觉得他此生从未见到过这么美丽,又这么悲伤的景象。
那之后的第二天,长老便带着元勿、南星、松音、杜衡和白蔹一同去了长老的故乡——琴川。
青玉坛立时安静得让人心里憋闷。
他常常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下层的青玉阁之前,仰起头来看着那些飞舞的绿色光芒。
然后服下了重新炼制的洗髓丹,闭上了眼睛。
这里,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了吧……
尹千觞一个人走到了祭坛上,坐在了中间。
他慢慢地拧开了酒筒,将酒水淋洒在面前的地上。
“韩休宁……我虽然不喜欢你,可是……”他看着香醇的酒水缓缓渗入到青石的地表,“可是……看到你儿子那副样子,谁都会觉得心痛吧?”
那一年,韩休宁就是站在这个祭坛前面的阶梯上,向自己深深地行礼,并退到了一旁,将手指引向祭坛的中间,邀请他——尊贵的巫咸大人——走上去,为他们的村子祈求女娲娘娘的庇护。
他站在祭坛的中央,看着四周的人跪下来,虔诚地仰望着山崖上的石像,他举起自己的法杖,念着古老的祷文。
这时候他看到一个孩子没有跪下,那孩子就那么站立着,远远地望着在台阶旁边弯着腰,将手举到心口捧住的,闭着双目的韩休宁。
然后那孩子寂寞地回过头去,不再看韩休宁一眼,也不再看跪在地上的村人一眼,独自向着冰炎洞的方向走去了。
后来他知道那孩子叫韩云溪,是韩休宁的独生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是韩休宁自己提起了他,恼火地说那孩子怎么找不到了,这么重要的祭典跑去哪里了。
那女人说,让巫咸大人见笑了,我那顽劣的儿子,毫无成为下一代巫祝的自觉……
那个时候还是风广陌的自己本来想要告诉她,他看见那孩子去了冰炎洞,可是一念之差,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风广陌和风晴雪有一位母亲,在晴雪出生后,母亲就去世了,不出半载父亲也追随而去,那一年风广陌十岁,第一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之后的生命中,他和晴雪再无父母的陪伴。
当时他看到那个叫做韩云溪的小孩子望着韩休宁的目光,看到那孩子寂寞地转身离去,有种非常心痛的感觉。
明明是母子,为什么是这样。有很多人,连母亲的面都见不到了……
千觞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八年前的回忆和昨天的景象联系在一起。
曾经转身离去的孩子又一次抱住了他的母亲,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消失,无助地跪在了地上,多年的心愿和执着,也许只是想要知道母亲是否爱过他。
但是那女人不会再有机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了……
外人闯入的时候,他对着韩休宁喊道:“韩云溪在冰炎洞!”
然后他陷入到血色弥漫的战斗中去,直到那女人拉住他的臂膀,坚决要他和自己前往冰炎洞去看看镇守之剑的安危。
当时他不满那女人把凶剑的安危看的比村人的性命还重要,可是现在想起来……也许她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是否安全吧……
一位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千觞想,自己大概是不明白的。他和晴雪的生命中,母亲常年都缺失了。
所以……韩休宁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不是他所能评价的吧。
他只是将酒慢慢地洒在地上,也算是祭奠一下那位曾经的战友。
“韩云溪……百里屠苏……焚寂……少恭……渡魂……蓬莱……”
那个时候想要知道的,关于少恭的一些事情,基本已经都能想通了。
“尹公子?”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回过头去,看见那个红衣的高挑女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用问询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
“红玉姑娘。”他控了控酒筒,里面已经一滴不剩了。
“……尹公子,是在祭奠百里公子的母亲?”
“是啊……那番景象,实在太过让人神伤了。”千觞苦笑着摇了摇头。
“素来见尹公子洒脱非常,想不到也是心思如此细腻之人。”红玉轻声叹道。
“再潇洒的人也会有困境,也会动容,也会神伤,也会惦念着一个无法忘怀之人……”千觞默默地拧上了酒筒的盖子,唇角带上了一丝凄凉的笑意,“正如红玉姑娘平日看起来总是神秘莫测,从容不迫,无甚执着,可想来也总会有心中难平之意。”
红玉微讶地张了张嘴:“……想不到尹公子倒算得上是红玉的知己。”
“哈哈,我是随便猜的,每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其实大概都有最为执着和在乎的事情吧……”
红玉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前方:“尹公子说的不错……世人谁能万般皆空?谁能淡薄人情冷暖,不为所动?红玉虽几番世间沉浮,也仍是对这滚滚红尘眷恋不已,纵是无缘寡欲清明、脱凡入道,却也是无憾。”
“无憾……不错,确实是无憾啊。”千觞伸了个懒腰,“能够行遍河山,饮天下美酒,见人间万物,览爱恨情仇……纵然是有很多不痛快的事儿,可总比什么都不去看,还觉得自己超凡脱俗来的要好。”
红玉愣了愣,却是“噗”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千觞奇怪地回头去看她。
“没什么……尹公子方才说的,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来。”红玉嫣然一笑,“今日能与尹公子聊这一番话,也是有缘。起初我原是疑心着尹公子,如今却已是将尹公子看做是最值得信赖的同伴,世事玄妙,当真不可言说。”
“多谢多谢,我就喜欢听美人夸奖我。”千觞对她眨了眨眼睛。
红玉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且去看看那猴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方小公子?他准备什么呢?”
“他要去趟青玉坛,找欧阳先生问问仙芝漱魂丹之事……”红玉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哦……可咱们来这里之前,少恭不是说要闭关?”千觞皱了皱眉头,“怕是会白跑一趟了吧?”
“是啊……不过猴儿也是心中难受,若没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做,怕是会心绪不定静不下来吧。我们也不好阻拦。”
“说的也对。”千觞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我这筒里没酒了,得去找个有酒卖的镇子把它填满了去。都各忙各的去吧。”
走下祭坛的时候,尹千觞忍不住又回过了头,看了一眼。
也算是一处怀念之地了。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位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女娲的双手牵引着命魂,凤来琴的琴灵终是化为真身形体。那双将他轻轻扶起来的手,是属于被世人称为“大地之母”的女神之手。
可是长琴其实是没有母亲的。因为那位女神,既是他的母亲,也是世间所有人的母亲,如果一位母亲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那么便不能算是他的母亲。
少恭曾经有过一位母亲。在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欧阳少恭。那个时候,他也已经不叫太子长琴了。他的上一个名字,似乎是叫做角越。不过角越已经死了,一时的绝望让他死在了焚烧的铸剑炉中。而重新有了意识的清醒过来的一缕荒魂,却又不甘心就此散去,漂泊寻找着再度拥有生命的方法。
那一次他试着渡魂到一个尚在母腹中的胎儿身上,过程意想不到的顺利,脆弱的婴孩体内尚未真正成型的魂魄,就这么被他生生吞没了,消失无踪。
在母腹中,他听到周围混沌的水声,他感觉到温柔的暖意包裹着自己,安全而放松。他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也很少能听到除了水声外其他任何声音,但是黑暗完全不会令自己感到害怕。
他头一次明白了一个人类的孩子是如何出生的,是如何从混沌和黑暗的温暖中迎来刺目的光芒,是如何被母亲的双手紧紧地抱在怀里,用笑容和亲吻表达着对他的来临的喜悦之情。
这才是母亲,他非常激动地想,这才是真正的母亲。
他常常会安静地在摇篮里看着他的第一个真正的母亲,她是那么爱自己,愿将世间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献给自己,无怨无悔地爱着,不求回报地爱着,纯粹无私地爱着——这才是母亲的伟大,毫无保留也没有索取。
母亲的手柔和地拍着自己的脸,母亲的笑容在每每见到自己的时候绽放,母亲的声音动听而优美。
他就这么在她的保护下长大了,是那么幸福和安稳,母亲对他的爱让他愿意倾尽一切,只为了陪在母亲的身边。
直到自己八岁的时候染上了一场重疾。
他眼看着母亲美丽的面孔带上了挥之不去的愁容,他眼看着母亲日日夜夜守在自己的床边哭泣,他眼看着年轻的母亲变得越来越老,痛苦令人撕心裂肺。
一定要活下去,绝对……不能死去。不能让这么爱着自己的母亲伤心。
他忍下所有病痛的折磨,偷偷地跑出去寻找下一个可以渡魂的身体。终于找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魂魄能够与自己的相契合,可是此番却是太过凶险,全然不比渡魂到一个未成形的胎儿身上。只是,他的生命已经不允许他有时间再去寻觅。
彻骨和疼痛和寒冷,几乎要丧失掉的意识,缓缓从脑海中溜走的记忆,即便如此仍是要忍受下来,只要有一天自己能够站起来,就可以去安慰哭泣的母亲了……
痛苦的时间从他的身畔清醒地流过,终于他可以站起来行走了,于是疼痛可以抛诸脑后,即便行走的时候每一步都如锥心一般。
他回了家,看到厅中自己的母亲正抱着自己的灵位哭泣,他笑着走上前去,唤她娘亲,跪在她的面前说孩儿回来了,孩儿没有死。
女人目光中的惊愕和恐惧,一时间比身上承受的所有疼痛都要让他更疼。
他努力向母亲解释着,自己是个只有一半魂魄之人,在她的腹中再度拥有了形体和生命,可以来到这个世上,染上重疾的自己不甘心就此死去,便再度抢夺了这中年男子的身体,回到母亲的身边来尽孝。
可是女人听完他的解释,却是疯狂地站起来将茶杯丢到他脸上,将怀里的灵位重重地扔在地上,指着他喊道:“怪物!怪物!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你是个怪物!”
这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吧?他轻轻拨开眼角的血迹,抹去和鲜血混在一起的茶水,走近他的母亲,柔声道:“娘……”
女人惊恐地躲开他,不断后退着,大声呼救。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你不是……爱我的吗?
温柔的双手,紧紧的拥抱,亮丽的笑容,额上的轻吻……
却原来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他捡起了地上的茶杯碎片,抓住了女人的肩膀,划开了她的喉咙,顿时血如泉涌,溅在他的脸上,女人惊恐的目光慢慢失去色彩,温暖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血……是暖的。就和她的怀抱一样暖,就和她的笑容一样暖,就和她的双手一样暖。
他坐在地上,看着母亲的尸体,一点点割裂开她的身体,捧起粘稠的血液,感受着和曾经一般暖的温度。
之后便渐渐冷却了。
原是一场自欺欺人,他并不曾真的有过母亲,从不曾有过。即便是从一个女人的腹中,通过她凄厉的痛楚而来到了世上,窥见了那一刻的光明,得到了她的温暖怀抱,也不过是一场虚妄。不属于这世上的自己,永远都是不属于。
他将手盖上了那女人的双目,替她阖上临死前留着恐惧目光的眼睛,轻声说:
“虽是如此……你却仍是我唯一的母亲。”
但是——他想——但是这世上会不会有其他人,不似这女人一般,能够不计较自己的诡异魂魄,全然接受自己呢?如果还未曾试过,又怎能就此轻易说没有?
说不定会有的,说不定……真的会有的。
对,我不甘心。不甘心生生世世的孤寂,若上天定要使我永世孤独,那便逆天而行,去将这天命摆脱掉。
“长老?”元勿小心翼翼地轻声叫着欧阳少恭。
少恭睁开眼睛,放下撑着额头的手来,抬眼去看元勿,笑着道:“怎么?”
“原来长老醒着,弟子还以为您睡了。”元勿笑了一下,“禀告长老,南星和松音已经去了医馆,杜蘅和白蔹则前往城中百姓家里看诊。”
“哦。”少恭点了点头。
“只是……此次疫病的厉害,恐怕还是没能掌握的住……医馆中这两天,已经开始陆续有病人死去了。”元勿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医馆的大夫将尸体焚烧了,弟子未能来得及阻止。”
“是吗……还是有人先死去了啊。”少恭喃喃地说,“没事,是我思虑不周,不是你的过错。只要南星他们即刻用上那些药,便不会再有人死去。至于尸身……自然是要烧掉,你阻也阻不住的。”
“杜蘅有信,说方家只有二小姐染上了此疾……”
“有她便够了。”少恭淡淡地答道。
“长老……”元勿有些犹疑地开口,似是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这病……”
“你是想问此疾是否真的有法可医?”少恭看着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法子自然是有的,我既然能让他们生病,就也能医得好他们。”
“是,弟子多嘴了。”元勿诚惶诚恐地揖了一礼,“长老还请好生休息,弟子告退。”
元勿走到门口时,却听到长老的声音将自己叫住:“等下。”
“长老有何吩咐?”元勿立时转身一躬。
少恭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道:“我且问你,这些年来……你是否憎恨那将自己狠心抛弃的父母?”
元勿脸色一变,整个人都凝住了。
“我将你救回青玉坛之时,你也已经不算是个不记事的小孩子了,对于抛弃你的父母,想必印象颇深。”少恭一面不疾不徐地说着,一面将桌上的茶杯翻过来,“穆家村的人头一次上坛中求药,我见你神色大有异常……”
元勿面色痛苦地跪了下来:“瞒不过长老……来求药的村民中,正有二人,恰恰是元勿的生身父母。”
“你可憎恨他们?”少恭拿了茶壶,往杯子里倒满。
“恨之入骨。”元勿扬起了脸,“现在想必他们已是七窍流血而死,一想到这里,元勿便觉大快人心。”
少恭笑了起来,抿了一口茶,抬手示意让他起来:“如此便好。你起来吧,无事了,你自去忙你的吧。”
“是。”元勿向少恭叩了个头,站起来离去了。
元勿走后,少恭一个人幽幽地喝着茶。
——……少侠当真可以做到毫无恨惋?
——先生高看。我……所经历的一些事情,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一时怎能尽抛?然而下山历练后,也渐渐能够明白师尊所言,天高地广,心远即安。我只愿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变成……
——……少侠能这样,自是……极好、极好。
百里屠苏……是个很不同寻常的孩子。
看到化作焦冥的母亲,他会如何做?他是否会如我所期待,就此大受打击,被焚寂之力的晦暗所吞噬掉?
只恐怕此番,又是做了无用功吧。
那么……假如他有一天,知晓了自己的母亲当年对自己所做的事,是否会恨她?
会恨的吧?怎能不恨?若非母亲的封印,他又如何会成为现在的模样,如何会经历这许多不平之事,如何会有这般凶煞之命?
不过……若是百里屠苏,说不定,倒真能有令我惊喜之举呢……
少恭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支着自己的头,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也不知是疯狂,还是清醒。
2010
第九幕 岁月
那一年“欧阳少恭”十七岁,青玉坛丹芷长老病危,正式将少恭任命为继任者。
少恭七年来头一次换下了那身青色的弟子服,深杏色的长老服衬得他身姿反而更为娇小。比起同龄人来,这副身躯未免显得过于年幼了。
换了新的居所,穿上了新的衣服,少恭自己在房间里,往腰带上系了两枚玉琮。
听到外间有人轻咳的声音,他整了下衣襟迎出去。
“雷严。”他看着那连门都不敲的人站在厅中,正用颇为激赏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略微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来此何事?”
“玉横已是到手了。”雷严倒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莫非是和我师父的病有关?”少恭目光甚为凌厉,像是刀子一般划在雷严脸上。
雷严“哼”了一声:“用了什么法子,你就不必管了。我们几时动身?”
少恭不再看他,淡淡道:“既然已经齐备,那么,明日。”
“你如何对你那师父交待?”
“用什么法子,你就不必管了。”
“哈哈!好!”雷严笑了起来,“明日,我们一同动身前往南疆……我自会带上门中几个亲信,行事方便。你呢?”
少恭摇了摇头:“在下比不得武肃长老,才脱了一身弟子服,何来什么亲信?”
雷严站在那里,颇为玩味地仔细瞧着少恭,打量了良久,知他是有意将自己撇清,方才道:“但愿如此……”
又将话锋一转:“那寂桐呢?不将她带去?”
“寂桐?她年事已高,这种事情怎能让她随我奔波?”少恭挑了挑眉,觉得雷严的提议似是万分不可思议。
“你在她面前倒是素来乖巧的很啊,欧阳少爷。”雷严不由得笑话道。
少恭微微一笑道:“她也只晓得我是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少爷,别的一概不知,为人善良又颇温和,这样便好,不必将她牵扯进来。”
雷严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缓缓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少恭听他语气似是有些奇怪,忍不住带上询问的目光去看他。
雷严避开了他的目光道:“那丹芷长老今日便好好做些准备吧。”
“……在下还未继任,师父尚在,不敢当此称呼。”
“很快就不在了。”雷严无所谓地说,看着少恭的表情变得肃穆,心里颇为好笑。
“你不是说,门中争斗你皆不想参与?”
“……雷长老何必急于一时。”
听他换了称呼,知道是为了表达与自己的生分疏远,雷严也不恼,只哼了一声:“你既然不想插手,那么就不要多问。知会你一声,很快你便会是丹芷长老了。”
少恭垂下头,兀自思量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自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向雷严一揖:“雷长老请了。”
“逐客令下的倒快。”雷严咧嘴一笑,“也罢。只要你好生记住,你我皆有用得到对方的理由,你既然是我青玉坛的人,就不要真的妄想能够滴水不沾身。”
这番道理……自然明白。只是人间尔虞我诈,权权相争,成王败寇,又能与我何干?
少恭掩上了门,静静地想着。
尹千觞——或者应该说是风广陌——第一次见到名为欧阳少恭的少年人,是在离乌蒙灵谷约有三天脚程的一处不毛之地。
那里是南疆最东南方的一处小镇,遍地蛮荒,镇外就是戈壁。
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好独自一人在镇外那片戈壁中,面对着三个持刀相向的黑衣歹人。
而风广陌则自说自话地帮了这看上去十分文弱的少年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用到法术,只是拦路抢劫的匪类,很轻松就搞定了。
“我说小……”看到少年紧蹙的眉头,风广陌连忙把说了一半的话生生吞下去,“不是……欧阳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少恭轻轻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埃,对风广陌道:“在下与家人举家西迁,途径此地,是为在下初到南疆。此处戈壁长有白刺,医书有载,南疆之地的白刺根上生了一种药草,名为‘锁阳’,在下自幼于岐黄之术颇有兴味,此味药草并不算常见,既然来了,自是要亲自采一些看看尝尝才好。只身来此,便是为了采锁阳。”
“啧啧,你们中原人的好奇心可真强。”风广陌不由得笑起来,“为了采草药就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要不是遇见我,只怕你的小命都要搁在这里了。”
少恭心里暗暗一笑,不动声色,只是施礼道:“多亏风公子仗义相救,见公子衣着尊贵,不想竟是这般好武艺。”
“哪儿来的什么尊贵。”风广陌摇摇头,“我在村子里是做巫祝的,所以才穿成这样。不过你别怕,我可不是什么巫师啊。”
“巫祝?”少恭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光芒,“在下曾有耳闻,信奉女娲的村落中,必有巫祝为村人行法事,立规矩,侍奉大神。原来阁下……”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风广陌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少年,“嘿嘿,说的没错,我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不像。”少恭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像?什么不像?”风广陌对这少年越发有兴趣。
“侍奉神祗之人,多是不苟言笑,恪守礼法,行容端庄,举手投足皆要为众人表率,可少恭细端阁下……”少恭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在下失礼,而是风公子的行容看上去,更像是江湖侠客,豪气干云,潇洒自如,断然不似那些惺惺作态之人。”
风广陌瞪大了眼睛,看住少恭好一阵子,才终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来。
“小欧阳你可真……不对不对,欧阳公子真是慧眼识人啊!”风广陌似是非常开心,“风某虽惯常在村人和家人面前守礼,可这既然已经出了村子,当然是不必再拘于那些。哈哈,惺惺作态!说得好,说得好啊!可不就是么!”
这人……真是有趣。想不到侍奉女娲的巫祝中,竟然还会有这么有趣的人。
不知我将要见到的,那在乌蒙灵谷中世世代代为女娲守护凶剑的村人与巫祝,会不会也有谁能像他这么有趣?
怕是不会的……这样的人,恐怕是世间罕有吧。
虽是个有趣的人,可也不能不防……
“对了,那风公子又怎么会离了村子,独自一人来这不毛之地,救了在下呢?”
“哦,我是在赶路,去给其他村子的人送点东西的,也是路过这里。”
“阁下是在赶路?那怎么……不见有马?”看到风广陌挑了挑眉,少恭忙道:“在下失言,倒像是盘问了。”
“我不介意的,你何必这么小心。”风广陌笑得非常温和,“要马做什么,只要脚程够快不耽误事,就这么一路走着,沿路看看风景,不也是美事一桩?”
“公子真是好兴致。”少恭苦笑了一下,“不愧是习武之人,行路自然不在话下。哪里像在下这般,日日都坐在车马上,颠簸数日也还未到终点。”
“哈哈,你这说的,有车坐不是好事吗?”风广陌笑起来,“我是盘缠不够,说得好听,其实是雇不起车马。”
少恭差点笑喷出来,为了忍住笑,脸庞的肌肉都有些抽搐了:“……公子早说,那不如随在下去镇上一趟,容我为公子备好车马,也算聊表答谢之意,可解旅途劳顿。顺便还可以与公子多聊几句。”
“我说,你该不会是碰上了歹人,不敢一个人走回去了吧?”风广陌故意叉起腰来,“想让我送你回去就直说好了。”
“……”少恭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看他不说话,风广陌连忙道:“我开玩笑的。少恭你别不高兴。”
少恭抬头看住这青年人,脸上满是无奈之色:“那就劳烦公子相送了。”
“好说,好说,哈哈。”
镇子虽然荒蛮,可也总有地方是能吃饭的。此刻欧阳少恭就在一间破落的小酒馆中,挑了唯一一间厢房,点了能点的最好的菜,要了两坛能在这里喝到的最好的酒,宴请他的这位“恩公”。
席间二人谈笑风生,亲密非常,旁人看来只怕都不会想到他们是刚刚结识,倒更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风广陌原是不肯饮酒,却被少恭一番讥讽,笑他表面潇洒,实则迂腐冥顽。这人便立时被激得连饮了三杯。
可是他毕竟往日不擅饮酒,菜还未吃,先连着三杯酒下肚,过了一会儿便有些飘飘然起来,四肢暖意顿生,看着眼前的少年也似有些模糊了。
“唉……怕是不能再饮了。”风广陌摇头道。
“也罢。是在下强人所难了。”少恭叹了口气,往他碟子里夹了些菜,“一时玩笑,害的公子既坏了规矩,身体又有不适。”
“别这么说……”风广陌连忙摆手,“风某和少恭一见如故,能够与你把酒言欢一场,自是此生一件不可多得的美事,绝无什么强人所难之说。”
“不可多得?”少恭笑着摇了摇头,“公子谬赞了。与友人相聚欢颜,不过平常之事,风公子这么说,倒好像在下这萍水相逢之人,是你唯一的朋友一般了。”
“可不就是么。”风广陌淡淡地说了一句,微微笑了下,筷子在盘中轻轻点着。
少恭听了这话,也不多言,只是往自己面前的杯中倒满了酒。
“能够像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是风某的福气。”风广陌一边云淡风轻地笑着,一边手指在酒杯的边缘上打转,“虽是萍水相逢,一番倾谈,却已经是将少恭看做平生知己。以后……在我的生活中,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还能不能再遇到你……”
看对面坐着的少年垂首沉默,风广陌自嘲地笑起来:“哈哈,我这么说,让你见笑了。”
“……不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风公子想必平日素有艰难,不为外人道也。今日公子能够如此高看在下,将在下引为知己……”少恭将面前斟满的酒杯举了起来,看住对面的人,“少恭无以为报,唯这一杯清酒,聊表心意。”
说罢,一饮而尽。
风广陌轻轻地叹了口气,索性也将酒壶拿了过来,往自己杯中斟满。
“你既是不擅饮酒,无需……”
“少恭莫要多说。”风广陌打断了他,举起了杯子,“纵是再怎么不擅饮酒,听了少恭的这番话,若不回敬一杯,我心难安。”
一杯下肚,风广陌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苦涩。他安静地看着桌上的碟子,手中攥着酒杯把玩着,唇角仍是带着笑意。
二人沉默相对,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风广陌缓缓开口道:
“少恭,你可知道,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风广陌。”
“……公子的意思是?”少恭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有……意思……”风广陌笑吟吟地看着他,“若我不是风广陌,该有多好……你当然不明白……我……”
“……在下虽不能解公子此话的含义,但既然你这么说,少恭也唯有答你,不论公子你是谁,总是少恭的知交好友。你叫什么名字,是何种身份,做过什么,将要做些什么,所有的一切对在下而言,都并无任何意义。”
风广陌呆呆地听他说完,过了良久,终是朗声大笑了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少恭你……真是个妙人……”
笑声渐弱,风广陌手肘撑在桌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少恭……我好像是醉了……”
“既然公子身体不适,我这就送公子去客栈休息。”
“没事……不用……像这样子的时间,再久一点……就好了……”
说着说着,风广陌的胳膊已经盘在桌面上,头渐渐低了下去枕住,闭上了眼睛。
“公子?”
“再久一点……有多好……有多好?不用再回去了……该有多好……”
少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风广陌身旁,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见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平静地走出厢房,叫来小二道: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醉倒了,可否来个人帮我,将他送去对面的客栈房间里。”
夜间,安顿好了风广陌后,少恭给客栈留下了三天的房钱,并嘱咐他们备下车马给风公子使用,便与雷严和其他几个青玉坛弟子连夜启程了。
雷严在车上问他道:“那小子是什么人?摸清了没?”
少恭摇头道:“据他所说,目前倒还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只是他既然是巫祝,又恰好这个时间在这附近出现,难保他和乌蒙灵谷不会有所联系。也许是在下多虑了,但为避免风险,仍是用药让他睡了,不睡上三天三夜是醒不过来的。我们连夜启程赶路,总不会对我们有所妨碍。”
雷严点点头:“还是你瞻前顾后思虑周到,要是无关自然最好。”
少恭喃喃道:“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了,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忍不住撩开了车窗上的帘子,在黑夜之中,向着离去的方向望去。
风广陌……或者不想再是风广陌的你……不论你究竟是谁,都无关紧要。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
但是,如果有可能……希望能够再见面。
这种心情,实在有些可笑。少恭不由得真的笑了起来。
朋友?
很想要,但是,又不想要。
他轻轻地放下了帘子。闭上了眼睛。
只是,纵是欧阳少恭千算万算,也未料进入村中是必须等到特定的日子。
而就在能够进去村子的那天,他再一次遇到了那个人。
风广陌从这一次的“醉酒”中醒来,身旁放了一封信,只有几个字:
“家事告急,先行离去,他日有缘,自会再见。欧阳少恭。”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醉了多久,担心耽误了事,立即用上了少恭给他雇下的马匹,连日赶往乌蒙灵谷去。到达的那一天,正好是报草之祭的日子。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不是报草之祭的时日,他倒也进不去乌蒙灵谷呢。
大巫祝韩休宁和村中的人,用最高的礼节迎接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之人。
风广陌戴上了面具,作为十巫之首的巫咸,出现在这个时代为女娲大神守护凶剑的村落中,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一场仪式过后,便是祭典大宴。
大宴之上,忽然有外人闯入,见人就杀,突如其来一片腥风血雨。
四下哀声之中,风广陌原是想要尽力对付屠杀村人的歹徒,但韩休宁却拉住了他,急急道:“镇守的焚寂恐怕会有危险,我们速去冰炎洞。”
风广陌皱了皱眉,他想说“村人的性命岂非是比镇守之剑更为重要”,可却终究拗不过那位尽忠职守的大巫祝。他甚至很惊讶那女子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恨不得是直接把自己给夹在胳膊下面带了过去。
来到封印之地后,在他的面前出现的,是少恭。
是他在途中萍水相逢,让他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让他引为平生知己、唯一的朋友的,欧阳少恭。
他愣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思索,就听到韩休宁哀痛的声音对自己喊道:“巫咸大人!快帮我拦住那个少年!”
思考的能力几乎都丧失,他拿起了法杖,对准了少恭。
少年人凌厉而狠绝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其中的坚定和执着之意令人发冷。
他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我吧……
屠村的人,是他带来的?
他想要焚寂?为什么?
风广陌突然觉得很后悔。
那一日,与这个少年把酒言欢的一日,自说自话将他当成知己的一日。
只是自己在对他诉苦,很欣慰能够认识他。可是对于少恭的一切,自己都一无所知。自己甚至根本没想过要问问,少恭期待些什么,少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少恭可有朋友。
没有问过他,一点也不知道。
而现在,下一刻就有可能,他会被自己杀死,或者自己会被他杀死。
被法阵的威力冲击倒地的一刹那,风广陌轻轻地说:
“如果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再重新,去认识欧阳少恭一次。
他昏了过去,面具掉在了地上。
尹千觞站在破败的乌蒙灵谷,望着山崖之上的女娲石像,深深地行了一礼。
原来,他所有的愿望真的都已经实现了。
无论是“若我不是风广陌该多好”还是“如果能再重新认识少恭一次就好了”,都已经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愿望的实现,和幸福并不是相等的。
无论是漫长的岁月,还是高高在上的神灵,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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